【晓荷·烟火】最美的陪伴(散文)

一、
　　
蒲德厚像一棵千年老树一样，深深扎在外角坡上，望着对门的那一块墓地里出神。墓地里又刚拢起了一堆新土，红黄相间，格外醒目。
　　
蒲德厚已经七十多快八十岁了，不过他还老当益壮，身体结实，能挑一百多斤的担子。只是岁月不饶人，稀疏的头发，白茫茫地挂在头顶两边，像楚河汉界，互不打扰。头顶的中间是光秃秃的一个大圆顶，直通脑门。
　　
蒲德厚有一个善良美丽的妻子叫袁青蔫，比他大七八岁。如今半个世纪过去，袁青蔫的背也微微驼了，人也瘦了许多。岁月总是经不起折腾，但相比于蒲德厚的母亲那九十度的弯弓，妻子袁青蔫可以说腰已经很直了，只是那满脸沟壑纵横的皱褶略显老态。袁青蔫虽然老了，但是从她那依稀模糊的五官中，仍可看得出当年清秀的模样。
　　
袁青蔫年轻的时候，是当地有名的美女，想娶她的人，用箩筐随便一捞都能捞出几十筐。据她本人自叙，当时想娶她的人，从村头排到村尾，可想而知，当时她是有多美貌。可是，袁青蔫挑来挑去，原本是想嫁个如意郎君，可谁曾想，她还是被一个路过的土匪头子看中了。迫于土匪的淫威，袁青蔫只能选择嫁给了骑凹的一个土匪头子，在土匪窝里相夫教子。后没几年，新中国政府成立，土改运动开始，一次剿匪战斗中，袁青蔫的老公土匪头子杨老爷被击毙了，从此她就沦为了寡妇，带着一儿一女艰苦地生活着。而在匪患猖狂的时期，蒲德厚已是一名优秀的中国人民解放军，跟随部队南征北战，解放中国。由于天生神力，表现良好，被荣升为连政治部主任。在剿匪的过程中，部队原计划前往福建，准备解放台湾。也不知什么原因，部队突然停止了前进，原地休整。没有了战事，蒲德厚就选择了复员，被安排到一个工厂里上班。本以为蒲德厚今后的一生，会走向一片新世界，可谁曾想，他却跑了回来。对于蒲德厚的这种行为，村里人都说他脑门不是被门板夹坏了，就是被驴踢傻了，放着好好的工作不做，非要跑回这鸟不拉屎的穷山村里享受苦日子。
　　
蒲德厚放弃了好好的国家饭碗不干，回来后没多久就娶了土匪头子的遗孀袁青蔫，过上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耕生活。就这样，两夫妻恩恩爱爱，幸福地度过了美美的几十年。
　　

　　
二、
　　
我出生的时候，蒲德厚和他妻子袁青蔫已经五十多岁，有两个女儿，一个已婚，一个还待字闺中。至于袁青蔫头婚的大女儿也四十来岁，二儿子也三十好几了。蒲德厚是我大伯，和我父亲共一个爷爷传下来。
　　
大伯烧得一手好菜，再加他家经济条件比较好，买得起各种香料，那炒出来的菜香味能从他家一直飘到我家。每每这个时候，我就嘴馋得很，恨不能直接坐到他家火炉炕上，美美地吃上一顿。
　　
大伯家养了一条狗，深受两口子喜爱。而狗狗也挺乖巧，被两口子训练得能做出许多种人为的形象。它会伸出前脚说再见，会站直身子，对人拱手作揖。狗狗黄色偏白，嘴边胡子比较长，所以两口子给它取了个名字叫“胡子”。
　　
由于大伯和大妈之间没有自己的亲儿子，于是就将胡子当成亲儿子一样对待。为了给胡子准备一个吃饭的碗，大伯还特意去乡里集市上买了一个洋碗回来，用作它的饭盆。胡子吃得很好，伙食是我家狗狗“黄子”望尘莫及的待遇。那时候，连人都吃不饱，就别提狗了，可大伯家有富余的粮食，两口子也吃不了多少，自然而然，胡子的生活也提上去了。
　　
胡子小的时候，有一次吃错了死老鼠，躺在地上一直口吐白沫。大伯和大妈发现后心疼不已，急得团团乱转。还是大伯急中生智，急忙俯下身不停地按摩着狗的肚子，想让它把吃的东西吐出来。可无论他如何按压，狗狗依旧没有吐出任何东西。眼见胡子生命体征越来越弱，大妈急了，喊来了我的父亲。父亲赶到后，急忙弄了点肥皂水，给狗狗强行灌进去。胡子被灌了很多肥皂水后，终于起了点作用，开始不停地呕吐着，连昨天吃的东西也一并全吐了出来。等狗狗吐完后，父亲又给它灌了许多清水，才将狗狗的头部放下，让它平躺在地上。
　　
“大！没事了，等下你们给它喂点米汤水喝喝。”
　　
“麻烦你了，gi（侗话里对兄弟最小的称呼）。”
　　
看到胡子好了很多，我家的黄子也摇着尾巴在那里转来转去。没一会儿，在父亲喝骂几句下，黄子也乖乖地跟着父亲回去了。
　　
才几岁的我，站在旁边看到大伯大妈焦急的样子，也奶声奶气地说:“达牙（侗语大伯的称呼），你别担心，胡子狗狗会好起来的。”
　　
听到我出声，大伯紧皱的眉头也缓了缓，摸着胡子的头，喃喃自语说:“希望你能挺过去。”
　　
“你好傻！是没给你吃的，还是那死老鼠特别香？”看到胡子稍微好转，大妈嗔怪地骂了一句。
　　
“别骂它了，一条狗哪知道什么东西能吃什么东西不能吃？”
　　
“你就吃吧！吃死了算了！”大妈恨铁不成钢地数落着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胡子。虽然大妈口中责怪着狗狗，可是心里却担心得不得了。看到狗狗好点了，她急忙去柜子里翻出一包珍藏的白沙糖，兑上点温水拌了拌，等白糖融化后，用一根调羹慢慢地往胡子口中灌去。
　　
在大伯和大妈的悉心照料下，胡子也没让大伯和大妈失望。几天后，很快好了起来，又能活蹦乱跳地围在大伯大妈跟前蹭来蹭去。有了这次经历后，胡子再也没乱吃过死老鼠，而它也更贴心地陪伴在大伯和大妈跟前，形影不离。相比于大妈，胡子更喜欢和大伯待在一起，大伯去哪里，它就跟去哪里，就像粘人精一样，总离不开大伯。
　　

　　
三、
　　
小的时候，我父亲经常和母亲吵架，这是我最苦恼的地方。有一次父亲和母亲吵架后，母亲离家出走，我追了母亲两里地，才哭着将她拉了回来。而反观大伯和大妈，一辈子和和睦睦，没红过脸，两口子日子过得有声有色。
　　
年龄大点后，我总喜欢去大伯大妈家蹭菜。和他家里炒的菜相比，我家炒的菜索然无味。每次大伯家飘出菜香时，我就端着个饭碗推开了他家的大门，厚颜无耻地闯了进去。大伯和大妈见我来了，也挺开心，热情地邀请我炕上坐，还不停地给我碗里夹着肉块。吃着大伯家炒的香喷喷的菜，我一个劲地夸赞他炒菜好吃，大伯听得心里美滋滋的，就会兴致来临，邀我喝两杯自家酿的米酒。喝到尽兴处，大伯会夸夸其谈，说得眉飞色舞。他说我父亲炒个菜，香料都舍不得放，怎么能有香味。
　　
其实也不是我父亲不会炒菜，他也很会炒菜。父亲炒菜不放香料是因为母亲吃不得香料，她连闻到那些香料都会呕吐，所以这么多年以来，我家炒菜从不放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大伯很喜欢损大妈，损得她生气地撅着嘴巴，拉着一张脸，想回怼一句又不知道如何出口。有时大伯说得过分了，大妈就转过身去不理他。看到大妈气老火了，大伯就会笑着哄她开心，说她嘴巴撅得跟鸡屁股一样。说到这时，大妈也忍不住笑了，不服气地说大伯的嘴才像鸡屁股。两口子就这样吵着闹着，你逗我，我逗你，开开心心地过了一辈子。
　　

　　
四、
　　
生命总是经不起时间的摧残，每种生物都有自己的归宿。胡子老了，老到走路都一拐一瘸，步伐变慢。胡子老后，也不喜欢去山里跑了，也不再叼着野兔回家，给大伯和大妈补上一补。它就整天跟在大伯身后，陪着大伯上山下地，陪着大伯在谷仓的木头凳旁一起晒太阳。
　　
胡子老后，眼泪也多了，两只眼睛经常粘着眼屎，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看到胡子满眼是泪，大伯就掏出手帕给它擦上一擦。狗狗也很听话，乖巧的任由大伯擦着。胡子牙齿几乎掉光了，大伯就给它熬稀饭，喂流食，像照顾儿子一样细心地照料着。
　　
每个人都会死，动物也一样，到了一定年龄都会死去。胡子已经活了十五个春秋，它已经太老了，身体已经不听它使唤。它再也不能跟着主人上山下地，再也不能在主人身旁窜来窜去。它就静静地躺在那里，大伯过去的时候，它就甩两下尾巴，然后又无力地放下。也许摇尾巴对于它来说，已经显得很吃力。最后几天，狗狗连饭也吃不下去了，只能强行给它喂点流食，可是最后，连喂的流食都咽不下去，全吐了出来。
　　
都说狗狗走的时候，不想让主人悲伤，不想让主人看到它死时的样子。胡子也一样，在一天晚上过后，就失踪了。
　　
看到狗狗不见了的时候，大伯和大妈很着急，就到处找。找了很久，才在小渠沟边找到它的尸体。此时的胡子已经全身僵硬，躺在沟渠边上没有了任何呼吸，彻底地走了。看到狗狗身死，大伯和大妈很伤心，一双双满是皱纹的老手缓缓扬起，悄悄抹去眼角几欲滴下的泪水。
　　
人和狗是有感情的，只有养过狗的人，才能明白其中的道理。狗是对人类最忠诚的朋友，是家里不可或缺的守护，是人类心灵里的一份寄托。大伯没有自己的亲儿子，对待胡子，投入的感情特别深，几乎将它当成了自己的亲儿子一样。看着胡子一动不动的身体躺在那里，大伯老泪纵横，眼泪止不住转了转，滚烫地滴在了胡子冰冷的身上。
　　
狗狗被葬在了死时上边不远的竹林里，是大伯和大妈两口子去挖的墓地。拢完最后一堆土后，两口子仿佛瞬间苍老了许多，连走路都不利索了。就这样，一只陪伴了他们十五年的狗狗，离开了他们，去了天国。
　　

　　
五、
　　
胡子死后，为了不让老两口伤心，大女儿给他们送来了一条狮子狗，让老两口养着，陪伴他们度过老年时光。狮子狗的到来，又让老两口眼中燃起了亮光。他们又像疼爱儿子一样，把狗狗当成儿子一样照料，并给它起了个名字叫“乌子”。
　　
乌子全身灰灰的，满身乱毛，四条小短腿拖着地面跑，样子很滑稽。由于毛发太长，乌子整张脸都嵌在毛发里，看不清虚实，总是乱叫。别看它小小的个头，还特别凶，对谁都不怕。乌子是成年就来了，和其它狗狗不合群，脾气又丑，每次都被其它狗狗欺负。也就这时候，大伯害怕其它狗伤害到它，就总是让它寸步不离自己左右，连去赶集都带着。可是乌子没那么好命，没养几年就去世了。乌子死后，大女儿又送来了一条黑狗，取名“黑子”。黑子个头大一点，但也是小短腿，吃得肥肥胖胖，圆滚滚的，全身除了肉还是肉。
　　
而最大的噩耗是，几年后，陪伴大伯几十年的大妈去世了。大妈的去世，让大伯彻底失去了依托，整个人闷闷不乐，好像丢失了魂魄一样，颓废了许多。即使一旁尾巴摇得正欢的黑子想逗主人开心，大伯也高兴不起来。
　　
冷冷清清的房子，没了大妈的陪伴，大伯吃什么都不是味。大妈去世后，大伯仿佛苍老了许多，神采不依往昔，人也憔悴了许多。好在他身体还算硬朗，可以自己照顾自己。想大妈的时候，大伯就跑到外角坡，静静地站在那里看，一支烟接着一支烟地点着。
　　
考虑大伯一个人孤孤单单，我们作为小辈也经常会去他家玩，听他讲故事。后来大伯家的几个女儿怕他一个人过得太孤独，于是商量将大伯接过去，也好有个人照应。最后还是二女儿胜出，大伯选择去二女儿那里。
　　
大伯走的时候，又去了一趟外角坡，看了大妈最后一眼，才领着黑子踏上了新的征程，去度过自己余下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