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鳅,浑身光溜,游动自如,变化多端,善钻洞,善遁逃。
我小时候在农村生活,跟随大人去抓泥鳅,常常看见一条泥鳅氽在田水里一动不动,仿佛死去一般。待我将左右手五指并拢,各弯成一个敞口向下的网罩,瞅准它的位置,屏住呼吸迅猛下扑,两个网罩合拢成一个小瓮,料想瓮中捉鳖,十拿九稳了。可是,将双手围成的瓮放进瓶颈很深的竹篓里,松开手掌一看,除了糊一手泥之外,什么也没有。再看它原来位置,在被我搅浑的塘水下,隐约可见塘底有几个小洞。泥鳅早已遁身到不知哪个洞中了。因此,我每次捉泥鳅,往往空手而归。
我长大后从军服役,退役后在银行工作。工作中接触到了形形色色、五花八门的人,其中有一类人特别灵活善变,像泥鳅似的滑来滑去,难以捉摸。我把他们称作泥鳅人。
先说王司机。王司机也当过兵,退役后以劳务派遣工的身份应聘到我所在的银行,是李行长的专职司机。他长得一表人才,说话柔声细语,待人很热情,做事也很仔细认真。单看外表,绝对想不到他是个泥鳅人。有人私底下告诉我,他领着两份工资呢。一个劳务派遣用工怎么能领到两份工资呢?在我保证不对外人说出去的前提下,那人道出了实情。原来,王司机在部队服役期间,正是某军老虎掌权之际,私下流行一种说法:留队、入党、提干、立功、升职等等,只要舍得大把地花钱都可以搞定。他亲眼所见他的同年兵买了个副连长,一夜之间成为他的顶头上司。他也心动了,从家里要来四万元资本金。但他看中的不是留队提干名额,不是党票,不是功勋,而是别人看不上眼的残疾证。
当他揣着残疾证退伍回乡后,第一件事就是找民政局。民政局的接待人员看他眉清目秀,四肢齐全,虽对他的残疾有所怀疑,但见到盖有部队公章的残疾证,只能按伤残军人看待,给他发放抚恤金,每月二百六十元。这是九年前的事,现在涨到了每月两千八。花钱买残疾证,这是一本万利的买卖,比在股市上买到任何原始股还划算。当初那些花了大价钱买了留队名额的人,提了干的人,入了党的人,得了功勋的人,随着军队反腐败的深入,军老虎的垮台而纷纷落马。他因为早就离开了部队,买的又是不被人注意的残疾名额,因而没受到任何牵连。知道他底细的人,不得不佩服他敏锐长远的投资眼光,灵活多变的钻营技术。
他在我银行开车不到两年就辞职了。我很纳闷,领着两份不菲的薪水,可谓顺风顺水,咋就辞职了呢?问他,他也不说。问得急了,只说乡下老母亲需要照顾,尽孝去了。
半年后,我受领导的委派,去拜访一家矿产机械制造公司的老总。这家公司是当地响当当的民营企业,是我行李行长动用单位资源亲自出马,才拉来的大客户。李行长调走之后,该企业在我行的存贷款业务量大幅度下滑。我此番前去拜访的目的,就是搞清业务量下滑的原因,尽可能遏制住继续下滑的势头。
跨进这家公司的接待室,公司老总还没有露面,而各商业银行的客户经理,产业链条上各上下游供货商的营销经理,已经济济一堂。在众多的经理中,一个人的面孔很熟。走近一看,竟然是王司机。他也认出了我,和我热烈地拥抱,又拉起我的手使劲地摇着。走到一个偏静的角落,我迫不急待地问:你怎么也在这里?他说:大哥,不瞒您说,我辞职回乡下老家只是为了掩人耳目。我现在是另一家股份制商业银行的客户经理,也是来拜访老总的。经过一番交谈,我终于厘清了他跳槽的根由。原来,他跳槽之前给我行的李行长开车,免不了出入各种高档会所娱乐场合,免不了为那些李行长动用公家资源拉来的大客户接接送送。一来二去,李行长的大客户,他都熟识了。李行长调走之后,他马上跳槽到另一家商业银行,再把那些大客户拉到他供职的银行。他有如此雄厚的客户资源,有如此靓丽的营销业绩,那家银行就把他捧在了首席客户经理的宝座上,享受八十万年薪,并给他配了专车。我此时才明白,我行业务量之所以猛跌,是因为被他挖了墙角。
次说张合同。他戴着一副深度近视眼镜,腼腆中透出几分诚恳,谈吐中露出几分不俗。他原先是乡村小学的民办老师,在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的经商热潮中辞职下海,成为贩卖小商品的商人。与所有下海经商的人一样,把生意做大,当大老板,是他不懈追求的目标。但梦想着做大,现实却是一直没有做大。他召集同学会、同乡会、联谊会等等,在这些会议上宣称,他的小商铺即将扩展成拥有七八个生产基地、数十家连锁超市、集产供销于一体的工商集团。他说他的企业在不久的将来要上市,届时认购他的原始股的人是要发死的。他说马云初创阿里巴巴时不被人看好,但当初跟着马云干的人,后来都成了千万亿万富翁;他就是未来的马云。他信誓旦旦地承诺给予每一个入他的股的人以高额回报。总之,为了筹钱,不惜把牛皮吹破。
我上高中时和他是同班同学,凭着这层关系,他三番五次缠住我,要我入他的股。经不起他的软磨硬泡,我答应限投两万。但在随后支付股金和签投资合同的环节上,足见他的泥鳅人特性了。
他要我先支付股金再签投资合同。他打电话给我,要我支付八千元到A的银行卡上,我照办了。过了两天,他打电话说再支付五千元,打到B的银行卡上,我照办了。再过两天,他在电话上说,把余下的七千元投资款打到C的银行卡上。这是江湖骗子的支付方式,但碍于同学情面,我还是照办了。就这样,两万元股金,被他分成了三笔,分别打到了三个陌生人的账户上。我在电话上问他,股金只能打到公司账户上,A、B、C三人我都不认识,你怎么让我打给陌生人呢?他说你不认识我认识,都是本公司的关系人,他们收到就相当于本公司收到。我说那你就给我开个收据呗,他说钱是别人收去的,我写收据是不合适的。签了投资合同就相当于收据,三天之后你来签投资合同吧。我说投资合同怎么能当收据呢?他说只要双方认可就能当,咱们是老同学,你尽管放心好了。瞧,他只要不承认我支付过股金,我拿他没有一点办法。
三天之后,他根本不提签合同的事,我提醒他,他才通过微信给我发来了格式合同文本。我问合同不用面签吗?他说他正忙着,没有时间面签。合同文本我才看两行,惊得下巴差点掉下来:合同上的公司法人代表有并列的两个,谁是真谁是假?两个都不是他的名字,一个是陌生的名字,他说是两人合伙办的公司,当然要写在合同上;另一个是他妻子的名字,妻子能代替他当法人代表?他说还是那句老话,咱们是老同学,你尽管放心好了。瞧瞧,处处设了套、埋了雷、留了余地,一旦出事,他可以把所有的责任和义务推得干干净净,而我唯一可以凭仗的,不是合同上的条款,而是挂在他嘴边的一句话:咱们是老同学,你尽管放心好了。
再说“老鼠屎”。“老鼠屎”是一个人的外号,指的是我在出纳团队工作时的一个美女同事。她的真名叫郑芬芳,在我银行,说到她的芳名,不一定有人知道,一说起“老鼠屎”,谁都知道。一个有着动听名字的大美女,怎么会有这样的外号呢?且往下看。
在出纳团队里,谁整点的钱钞就要盖上谁的名号章,出了问题是根据名号章来追索责任的。她利用个别同事没有保管好自己名号章的疏漏,在她整点的钱钞上偷偷地盖上别人的名号章。因此,别人不是因为短款或者长款而被扣了奖金,就是因为出现假币而遭受严酷处罚。后来,有人发现了她的作弊行为,将她举报到团队主管那里,主管要举报者拿出事实根据来,举报者拿不出来,主管批评举报者以怀疑代替事实打击好人,举报者就说有人看见的,主管愠怒了,以人证不能代替物证、根据不确凿为由予以坚决的否定。举报者见主管态度如此强硬,明白主管是故意包庇她,再举报也没有用了,只得打了退堂鼓。因而,她总能够蒙混过关。年度考核,她总能评上先进。
那么,主管为什么要包庇她呢?我们起先搞不明白,后来都搞明白了。
这要从一起出纳事故说起。七个月前的三月份,上级行下发了关于停止收兑N国X版货币、现有库存解交上级行金库的紧急通知,但我们出纳团队没有收到文件,因而继续收兑。到了五月份,N国X版货币停止流通,我行的库存成了一文不值的废纸。到了十月份,再不把损失弥补上、把账轧平,眼看就要爆雷了。那天,“老鼠屎”把全科室五个同事召到她的工位前,指着电脑屏幕说:这起事故的根本原因是我们团队有的人对上级行的文件视而不见,没有贯彻落实。你们看,上级行的电子文件,就是这份,我一直保存在工作电脑上。我们凑到她的电脑前一看,果真是上级行的电子文件,发文日期果真是三月份,惊骇不已。她说三月份值点的两名同事要负起责任来,我们互查一下,看看三月份是哪两个人值点。不用查也清楚,三月份是我和小廖值点,在场所有人的责怪的眼光,像利箭一般,嗖地一下全射到了我俩身上。她又说,如果让行领导来处理,不但要赔偿损失,还要解除劳动合同。主管说了,团队内部处理,只要将造成的损失赔上,其他的责任就不追究了。也就是几个月的工资嘛,两位大哥咬咬牙赔偿吧,保住饭碗要紧。主管处处替我们着想,够宽大的了,应该感谢领导,不要再为难领导。在她的催促下,我俩只能自掏腰包赔偿了事。赔偿之后,她就把电脑上的文件销毁了。
第二天,小廖跟我说:我越想越不对,怎么三月份的文件到现在才拿出来?全科室五个人,怎么就她一人能看到?联想到她的多次作弊行为,我也高度怀疑这份文件的真实性。于是,我俩私底下给上级行以及兄弟行打电话核实,经过核实,上级行三月份确实下发过一份紧急通知,但与她给我们看的文件,从格式到内容都有区别,从而确认这是她一手伪造出来的假文件。我俩去找主管,把了解到的情况反映给他。主管要我俩提供那份假文件作为证据,我俩当然提供不出来,主管拍着桌子大骂我俩诬陷同事,强迫我俩给她赔礼道歉,消除影响。不用说,我俩的年度绩效奖全泡了汤。想想也是,上级行的电子文件要经过主管的转发,才能到达我们出纳人员信箱,出纳人员没有收到真文件,说明主管没有转发。她伪造假文件,是把主管的责任转嫁到我俩头上来,是替主管办事呢。主管包庇她,是背后的利益交换呢。我俩去举报她,不挨整才怪呢。
回答前面的问题。她的人是长得漂亮的,她所干的事却是人人所不齿的。正所谓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她得了这么一个外号,也就不足为奇了吧。
我所遇到的泥鳅人岂止是这三个呢?以前没这么多,现在似乎越来越多,就此打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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