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时节雨纷纷。我喜欢听雨,更喜欢赏雨后的花。雨滴滴嗒嗒了一夜,或许是累了,第二天清晨终于偃旗息鼓。
走,植物园赏花去。
避开高峰期坐公交车出游,是个不错的选择。车厢里没有拥挤,车载视频播放着一首《春三月》,恰如其分地应了车窗外的景。
阳春三月初满枝迎春新花栖木
天留片片白云风上住
孩童推门去又放纸鸢笑声满路
手中长线没入天尽处
谁人悄约时恰得一片桃华满目
……
车行至抗震纪念碑广场附近,抬头望窗外,天空白云悠悠,广场上空一个个风筝傲游天空,如鱼、似鸟、像龙……看啊,是谁的老鹰在追逐谁的燕子,是谁的蝴蝶在高高的天空翩翩起舞,又是谁的游龙在戏鱼。它们与白云相逢,而此时此刻的天空,又似是水陆空各种动物的聚会场。
再看车窗外宽敞的街道两旁,一簇簇迎春栖木、一树树桃花朵朵开、一串串紫荆花满枝从窗外闪过,一时间令我应接不暇。还有我叫不上名字的花儿们,和它们一同俏皮地在春风里摇曳着,又像是在与我挥手。因为疫情居家很久,此刻我就像是樊笼里的鸟挣脱了束缚,所以心情豁然开朗。
当我走进植物园,里面已是游人如织。我猜想,或许这些游人,与我有着相同的心境吧。当疫情的阴霾终于散去,与大自然拥抱和亲近,更有心向阳光的豁然。
不喜欢与人擦肩接踵地去赏花,总觉得那样就少了份情趣。暂时另辟蹊径,走在一条铺满石子的路上漫步,两边的绿植绿油油的叶子随风飘摇,也是一种美的相伴。
风和日丽,有花香扑鼻,有鸟语入耳,徜徉在绿茵里是何等惬意。正庆幸自己寻到一处曲径通幽处,突然被眼前两棵树上醒目的白惊住。
那是两棵高大并立的树,它们的顶冠枝桠已经相连在一起。两树雪白的花,宛若晶莹的雪。急忙移步上前,哦,真的是你—杜梨树。杜梨花开,我像是在梦里与你相逢。
让心些许的平复一下,想来离开故乡四十多年,心心念念的杜梨树,原来你近在咫尺。懊恼与你相逢恨晚,你们的模样,与当年故乡谭阿婆家的那两棵杜梨树,简直一模一样。我不敢相信,眨了一下眼睛,又定神看了一眼。然后上前用手抚摸着眼前的两棵杜梨树,想起故乡,想起谭阿婆。
想一个人,或是一个地方不需要理由。他或它其实一直在心底深处,只是当你不经意间触碰到了与之相关的,那些曾经和过往,便会不安分地跳跃,然后一个劲地向外涌现。
谭阿婆是村里的一位孤寡军烈属,住在村东头的一间低矮的老屋里。我与谭阿婆的交集,缘于一个纸风筝。
记忆里的故乡,是一个比较大的村子。村东南,有一个比较开阔的空场,那里常常是我和小伙伴一起游戏的场所。像跳格子、踢箭杆、老鹰捉小鸡等,最适宜的就是在那里放风筝了。
儿时的村居生活,虽说与如今的生活不可同日而语,可那时候的我们都很知足,艰苦岁月苦中有乐,留在记忆里的每一帧画面都是生活赋予我们的财富。只有经历了苦难岁月的人,才懂得珍惜当下。
我六岁那年,母亲给我扎了一个燕子模样的纸风筝。我喜欢放风筝,喜欢看自己放飞的风筝,在天空自由自在地飞翔。
“儿童散学归来早,忙趁东风放纸鸢。”记得也是那年杜梨花开的时节,有一天下午放学后,放风筝心切的我,拿上我心爱的纸风筝,跑去村东南那个空场放风筝。
清明时节的故乡,气候宜人。各家各户院子的花香,穿过篱笆墙相约结伴而行。当一缕缕直扑鼻翼的香气熏染得你微醉,你却已分辨不出到底是哪一种香气。
村庄大,同龄的小伙伴也多,有的竟然叫不出对方的名字也是有的。当我想着花香美滋滋地拿着我的纸风筝出现在村东南那个空场时,天空上已是各式各样的风筝在傲游呢。我开始放线,当我的纸风筝即将放飞的时候,一个大点的叫不上名字的男孩,竟然耻笑我手里的风筝是牛皮纸扎的。
“都来看看呀,这小丫头的风筝是牛皮纸扎的。”
“牛皮纸扎的咋啦,可是我妈妈辛辛苦苦给我扎的呢。”胆小的我,那天竟然敢大声回击他的耻笑。
“破风筝。”那个男孩是个孩子王,看我回击了他的耻笑,自觉在同伴面前丢了脸面,竟然夺走我手里的风筝,顺势放飞。我的纸风筝风筝线没有人的牵引,像断了线一样飞呀飞,最后落在紧挨着空场的一座老屋院子内的一棵杜梨树上,停止了飞翔。
“你还我风筝。”我哭喊着。
那个男孩和他的同伴们全当没事人一样,“你去疯婆子家找啊。”“哈哈哈……”
风中传来一声声刺耳。
眼泪模糊了我的双眼,当我试图去牵扯荡在篱笆墙上我的纸风筝的线的时候,感觉到的是无助和徒劳。
我再次抬头望一眼挂在树上的纸风筝,像是落在树上的一只小燕子。突然,被那一树雪白雪白的杜梨花吸引。我停止了哭泣,我明明看到那一朵朵绽放的小花儿,是在向我微笑着说:“小姑娘,别哭。”
我站在篱笆墙外不知所措的时候,突然“吱扭”一声,被他们称为“疯婆子”家的梢门打开一条缝隙。
“小桃子,快回家吧。”一个我从来没见过的陌生面孔冲我喊了一声。
循着那个声音我转过头,一个肤白却遮不住一脸沧桑的阿婆站在梢门里,正用一双惊喜的眼神看着我呢。而那看似惊喜又带有微笑的眼神里,貌似隐藏着一种说不出的什么。一想到他们说的“疯婆子”,我心生一丝恐惧。
“我不是小桃子,我叫荷花。”我的声音分贝比之前与那个坏男孩争辩时降低了不少,怯怯地似乎只有我自己听得见。
“小桃子,你快进来,妈妈帮你把风筝取下来。”
“如果取不下来,妈妈还给你做了很多风筝,一会你看看喜欢哪一个。”老阿婆冲我招手。
“你不是我的妈妈呀。”我冲阿婆摆摆手想溜走,可心里却又放不下挂在她家树上的纸风筝。
阿婆从梢门的缝隙里牵住了我的手,我下意识的往回缩。刚才一场事端令我浑身发冷,此刻阿婆手里的温度似乎给了我温暖,不由自主地随她移步进院。
阿婆的手好温暖呀,阿婆的脚步很快,我紧随她的脚步走到那两棵杜梨树下。
“小桃子,你就站在树下等妈妈,我一会就把纸风筝给你取下来啊。”
我仔细打量一下她的双脚,不同于奶奶裹过的一双小脚,怪不得走路那么快呢。
趁着阿婆不在的空当,我稍微放松紧缩的心情,偷偷观望阿婆的小院。院子收拾的很干净,有个小菜园也是井井有条,一茬绿油油的韭菜随风飘摇,窈窕的身姿在风中有几分妩媚。还有几畦有芽儿破土,应该是阿婆喜欢吃的蔬菜在努力向阳而生。挨着篱笆墙的西侧,有两棵桃树桃花朵朵,粉嫩嫩的像婴孩的小脸蛋。篱笆墙的东侧,就是挂住我的纸风筝的那两棵杜梨树,满树花香,一簇簇洁白如雪。蜜蜂和蝴蝶在花间翻飞起舞,我陶醉其中之时,阿婆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了一支竹竿,走到我的面前。
“小桃子,你看妈妈怎么把风筝给你取下来啊。”阿婆眼里有温暖的光,不再那么令我害怕。
别看阿婆年纪大了,可是手脚却灵便的很,没费多大功夫,我的纸风筝终于回到了我的手中。我如获至宝,轻轻地抚摸着手里的纸风筝,一缕馨香扑鼻而来。阿婆的杜梨树,好有魔力啊,我的纸风筝以后会不会飞得更高呢。小小的我,心里有了一丝窃喜。
“谢谢阿婆!”我真心实意地跟阿婆说,然后打算离开。
“小桃子,你这几年去哪里了?都不知道回家。”阿婆没有理会我的谢意,自顾自地望着我说。
“阿婆,我不是小桃子,我叫荷花呀。”我知道这样的重复回答也是徒劳,阿婆认定我就是小桃子。瞬间,对阿婆有种莫名的情感,有怜惜和同情,也有一丝伤感。阿婆到底经历了什么?
在这种情感的驱使下,我耐心地听她跟我说小桃子,还有她那两棵杜梨树。
“小桃子,还记不记得,这两棵杜梨树。一棵是爸爸,一棵是妈妈。”阿婆与我,坐在两棵杜梨树下。两树杜梨,两树杜梨花开。两树情思,两树相依相望。
“小桃子,你回来就好。我们娘两个继续坐在杜梨树下,等你爸爸回来。”
“你爸爸临走时跟我说过,等杜梨花再开的时候,他就回家。”
“小桃子,你看这杜梨花开的多漂亮呀,你爸爸应该快回家了。”
阿婆拉着我的手,眼神里一脸企盼和温存。
我似乎被阿婆拽进了她的世界,小小的我似懂非懂她的思念,但我试图走进阿婆的内心世界。当我沉浸于此时,篱笆墙外传来母亲的一声声呼唤:“荷花,荷花回家啰……”
母亲唤我回家的声音把我唤醒,我是荷花,我不是阿婆口中的小桃子。
“阿婆,我妈妈叫我回家呢。”我起身与阿婆告别。
“荷花,你等等,我去给你拿一个我给小桃子做的纸风筝啊,她不在了,就送给你吧。”
“对了,你要见到她,让她放完风筝早点回家啊。”此时此刻的阿婆一半清醒一半糊涂,我心疼起阿婆来。
阿婆的扎的纸风筝,是用彩纸扎成的,那是一只栩栩如生的蝴蝶模样的纸风筝,我好生喜欢。可是妈妈教过我:不能随便要别人的东西。
我跑出阿婆的院子,此刻有一缕晚霞撒下来,照在杜梨树上,洁白如雪的杜梨花镀上一层霞光,红色的花蕊也多了几分灵动,而身披霞光的阿婆,却显得是那么孤单。
“妈妈。”我跑到母亲面前,紧紧拉住母亲的手,唯恐真的成了小桃子。
那晚,煤油灯下,母亲给我讲了阿婆的故事。
原来,阿婆的男人姓谭,我后来就称阿婆为谭阿婆。阿婆的男人原来是村里的一位教书先生,与阿婆相亲相爱育有一个女儿。抗日战争期间,阿婆的男人保家卫国弃文从军,结果牺牲在了抗日战场上。阿婆院子里的那两棵杜梨树,是阿婆和她男人一起种下的,见证了他们两个人的爱情。阿婆的男人在参军前与阿婆别作时曾经跟阿婆说过:等到杜梨树再花开的时候,他就回家。阿婆盼啊盼,一年又一年,杜梨花开又谢、结果、又开,阿婆等来的却是死讯。几年后,阿婆的女儿又因病去世,阿婆经不起这双重打击,从此就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地过活。
母亲还对我说,阿婆是个好人,从来不给村干部添麻烦,也很少给左邻右添麻烦。村干部看她孤苦,想把她送去敬老院,她不肯。她的老屋老旧,村里想帮她修缮,她也不同意。说:“不能给国家糟蹋钱,她一个人能凑合着住。”
了解了阿婆的故事,在我小小的心里种下一颗心愿。我要学着做阿婆的小桃子,不再让阿婆孤单。
再后来,我约上几个要好的小伙伴一起去阿婆家,阿婆的院子多了欢声笑语。春天,我们帮阿婆给杜梨树浇水,阿婆则采摘含苞未放的杜梨花给我们做菜团吃。
“阿婆,为什么不等花开了再做菜团呀?”我的疑问最多。
“杜梨花只有含苞待放时的味道和口感最好呀。”
“谭先生你说是不是呢。”阿婆愣了一下,眼睛望向远方。我知道阿婆又在穿越她思念的那条河呢,我也习惯了阿婆无数次这样的思念表达方式。那时我少不更事,长大后我深知阿婆对她男人的挚爱有多深。
就这样,巧手阿婆做的杜梨花菜团,被我们一个个小嘴吃下去,唇齿间留香,我们吞下去的不仅有春天的芬芳,嚼在嘴里意犹未尽的也有阿婆的爱。
记忆里,整个村庄唯有阿婆家的杜梨树长得最高,春天里开的花最多,一簇簇洁白如雪,清新脱俗,满树精灵般动人心魄。到了秋天,也唯有阿婆家的杜梨树结果最多。一树沉甸甸压弯了阿婆院里的秋。一串串褐色小巧又圆润的果实,垂坠在枝叶间,像极了一颗颗褐色的玛瑙诱人口水。
秋天,杜梨熟的时候,阿婆家的院子很是热闹。阿婆会把熟透的杜梨采摘下来,我和小伙伴们一起帮着阿婆将杜梨装在柳条篮子里,那是秋的果实。酸中带甜,嚼在嘴里有一种软面的感觉,秋天就这样被我们嚼在嘴里,味蕾被爱沾满。
每年杜梨熟了的时候,阿婆只留一篮子杜梨,余下的全部分给我和小伙伴们。
“给小桃子留一篮子就够了。”每每听到阿婆这样的话,我的眼睛就会湿润。我知道,我永远也替代不了小桃子。
我永远也忘不了,我离开故乡与阿婆告别的场景。那一别就是永远,那一别成了刻在我心里的永恒。
那年九月,我与故乡告别,要去他乡城里生活。我最牵挂的是阿婆,当我迈着沉重的步子踏进阿婆家院子的时候,阿婆正在杜梨树下摘杜梨。树荫下的阿婆苍老了许多,我不敢开口说与阿婆告别的话。
“小桃子,你又要走了,我给你摘点杜梨带着路上吃,想家的时候记得回家的路啊。”站在阿婆背后,我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生怕眼泪喷涌而出。
“小桃子,现在这个杜梨还不是太熟,放一放或是蒸煮一下再吃才好。”阿婆的语气超乎寻常那般平静,我知道阿婆也是在尽力掩饰自己的情绪。
与阿婆的分别,是我人生中一次最特别的别离。因为我们两个谁都没有说一句临别的话,所以无声的告别,也成了我今生的遗憾。
阿婆把一篮子杜梨递给我,我接过那一篮子沉甸甸的杜梨,默默转身向外走,步履沉重。几步后我又依依不舍地转身,只见阿婆微笑着冲我挥挥手。没有言语,我不敢再回头,泪如泉涌。就这样,我离开了阿婆,离开了故乡。
离开故乡几年后,我再回故乡。我再去寻阿婆,可是阿婆已经去了遥远的天堂。据说,我离开故乡的第二年,阿婆就过世了。是杜梨花开的时候,坐在杜梨树下去世的,死得很安详。难道阿婆真的去天堂和她的男人、女儿相会去了吗?天堂没有杜梨花开的,我不相信阿婆真的已经离开,我一定要去村东南看看。来到阿婆老屋处,篱笆墙已歪歪扭扭。阿婆院里那座老屋摇摇欲坠,院子里已不是当年的景致,杂草丛生。只有那两棵杜梨树依然花开洁白如雪,满树芬芳。
“阿婆,小桃子回来了……”
在风中回荡着,我不知道天堂的阿婆是否能听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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