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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箩筐】月光,在指尖上跳舞(散文)


  
月色下,村庄宛如一幅水墨画,房屋、树木、花草一一隐在暗哑的银色光影里。
  
在村庄的上空俯视,可以看到一间间房屋,看得见的屋脊,鱼鳞般的房瓦,在月夜里折射出月白色的光。树木苍郁婆娑,墨绿的色彩,月光无意间的一笔勾勒,村庄就此成就出一幅浓厚的水墨。
  
一只猫在房屋上猫着腰,猫步慢行,一双猫眼,就像闪烁的蓝色宝石,与月光相遇的一瞬,照亮了村庄灰暗的角落里的一树桃花,吸引着多少枯朽在草垛里化草为莹。
  
坐在桃花树下,我极力伸开手指,指尖的疼痛,压迫着神经末梢的喜悦。我知道有些幸福,是痛苦里的愉悦,有些疼痛,是幸福里的忧虑。蝙蝠在月下飞起,沿着自己的超声波迂回盘旋,宛如精灵般。低头看着指尖,嫩如笋芽,光洁的透亮。月光,一片片落在指尖,看着看着,仿佛间,有了动感。
  
是想要抓住什么,但是,抓来抓去,什么也没有;有的,只是空气,是虚无后的虚无。
  
我要走了,一定是要走了。不要那么伤心哟,听话哈。奶奶微弱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她伸出干枯的一双手,抚摸了一下我的脸儿。她叫着我嫚儿,嘴角有些向上翘。可是,终究没有翘上去,还是很快就瘪了下去。
  
我来到她的炕沿下,努力地踮起脚尖。炕很高,炕沿也比别人家的高。那炕沿是梨木的,奶奶多次讲过,树园子里唯一的老梨树,不幸老死了。是的,它是老死了,没有生什么病,也没有遭虫害,就那样寿终正寝了。
  
爷爷用梨树做了炕沿,梨木,刨子刨得溜光溜光的。辣子油一擦,红酽酽的,古朴,雅致。
  
奶奶说咱们家的炕沿儿,是溜光水滑的。蝴蝶落上也打滑的,手一抚摸光洁如玉,心里舒坦着呢。每次,奶奶说起就会笑出声来,她喜欢这炕沿,越久越是包浆光滑,锃亮。尤其在月光下,照得见人的影子,窗下石榴树的影子,花猫、白狐在对面仓房上走动的影子,真是美得很呢。
  
我说我听村里奶奶说的,早年时候,炕沿还可以当饭碗使。家里生活艰难的,故意将炕沿抠个窝儿,吃饭时,乘上稀粥,孩子们站在炕沿边稀溜溜喝粥。奶奶听了,乐了,说那是哪一年的事儿啦?很久以前了。
  
可是,咱们家的炕沿为啥要这么高呢?我虽然六七岁大了,也长高了,我每次往炕里看,都要使劲地掂起脚来,难道成了习惯了吗?我看着奶奶,她的头发依旧乌黑,我想起她给我梳头时说过的,说咱们家遗传呢,都是一头乌发,就算是七老八十了,也是一头黑发的。奶奶说,它的奶奶活到七八十岁了,临走了,也是满头的青丝呢。奶奶用力拢了一下乌黑的头发,嘴唇颤抖着,眼神很真切。
  
娘说从她一进门时,奶奶就总喜欢这么说,还以为奶奶在说笑,不会是真的。而今,娘说才信了,奶奶也八十多岁了。
  
那些日子,我见到躺在炕上的奶奶,就问声奶奶:想吃点什么?我去给你弄去。奶奶说什么也不想吃,只是想看看后山里的榆钱,想嗅嗅榆钱儿清香的味道,想看看翠绿的春天颜色。
  
我应了一声:奶奶你等着哈,我这就去给你够去。拿起奶奶平时用的钩子提起奶奶自己亲手编的竹篮子,一路小跑往后山而去。一路上鸟儿在叫,蜂而在忙,燕子在飞来飞去筑巢。流水在绕着村庄哗啦啦流淌着,田野里一片繁忙,人们忙春耕呢。
  

  

  
榆钱拿在奶奶手里时,奶奶眼睛发亮,神态自若,人儿变得也精神起来。
  
奶奶和爹说起了早已做好多年的那件木棺,那是很久以前奶奶就准备了的。我记事儿就放在奶奶的西屋子里,娘用来盛着粮食,我开始一点也没觉得害怕,经常的在上面玩耍,因为我就根本不知道,那是用来干什么的。越来越大,知道了那是干什么用的,知道了那是件什么物件了,我开始害怕了,那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劲儿,越来越随着年龄的增长殆尽了。
  
确实是呀,就连那一份天真烂漫也在变化,娘说,什么都可以没有了,一份童心也要留下来,不然,人活得很累的。你看看奶奶多好呀,头发不变白,这会不会与她总也不老的童心有关呢?我一听,还真有些联系的。因为奶奶性格好,每天都很开心,就算是自己病成什么样子,最开始时,她也坚持着让人扶她起来,帮着她梳头,洗脸,要打扮打扮的。
  
奶奶一提到木棺,爹有些难过,眼圈一红,扭过身去,不再作声,差点落下泪来。
  
奶奶微微笑着,说:难过什么嘛,不要难过,提一提它,冲一冲,说不定我就好了。
  
奶奶早已自己给自己做好了寿衣,也早已不止一次地对娘说起过的,先穿哪一件,怎么样穿,如何如何的,一说就是一大套,我不敢听,又想听,每次听得半零不落的。娘说不要害怕,囡囡,这是一件大事儿呢,奶奶嘱咐的事儿,娘一定会给办好的。
  
我听到爹和奶奶说起棺材。蹑手蹑脚,偷偷推开西屋,看看那件东西,默默地躺在那里,紫檀一样的色彩,也是溜光溜光的,乌溜溜的。粮食依旧填得满满的,屋梁上有蛛丝网,挂在没有顶棚的屋子下面。我在想象月光的晚上,蜘蛛在结网时,看见下面的棺材,会不会胆战心跳,一圈圈蛛网,兜住了一网兜的月光吗?乌亮的木棺,月光照在上面,会不会悲伤,会不会哭泣呢?
  
奶奶微笑着拿着我给她勾回来的榆钱,眼睛露出惊喜。微弱的声音里,在说着今年丰收呢,榆钱这么厚敦敦的,要收蜀黍要收麦子、玉米、高粱,说了一大串的粮食作物。我说过不了多久,咱们家的桃子就可以吃了,到时候,我把最大的给奶奶摘下来吃。奶奶竟然咯咯地笑出声来,虽然有气无力,但是,我听到那一串声音时,犹如一串音乐,在屋子里各个角落响起,传出屋子,飘到了村庄里,飘到了田野上。那乐音很古老,在风里呜咽。如一件出土陶埙,一定是黑陶的,声音一出,回到了几千年前一样,月光雪亮,没有丝毫雾霾,透着蝉翼的颤动。
  
娘一遍遍问着奶奶想吃什么,奶奶摇头。二婶三婶也过来问着奶奶,奶奶依然摇头。爹说要送医院,村里的医生说没有那个必要了,再说奶奶坚持要在家里,哪里也不去。
  
三奶奶和六奶奶过来,接着村子里的好几个奶奶也来了。看着奶奶,也问奶奶想吃什么?奶奶依然摇头,她们围坐在奶奶身边,她们在哼唱着一支歌,那是一首赞美诗吧:让主爱充满我们的心,生命火花扬自心底,泪水不在,我们有永恒的生命……
  
奶奶一直病着,她喜欢的颜色,是榆钱的颜色,春天的颜色。我就每天去给她摘些回来,她慢慢放进嘴里,用力咬着,说:甜呢,真甜。
  

  

  
奶奶还是被爹送进了医院,炕空了下来。晚上,我一个人躺在奶奶的炕上,我在望着月光,伸出手指来,给月光一个舞台,甘愿让月光跳舞。
  
奶奶过世了,小小庭院拥挤起来,亲戚们穿着白色的衣服,都在跪着哭,我也哭得厉害。
  
有好几个别村子里来的亲戚,女子和男子都有,男子只是抹眼泪,女子却是哭得好似唱歌一样,嘤嘤的边哭边数落似地说着。
  
那时不知道是何种缘故,也不明白,她们都在哭些什么。只听娘和二婶三婶以后议论起来,说那个哭得很伤心的是四舅老爷的姑娘,她自年轻就守寡,只守着一个儿子过生活,日子过得苦呢。那个哭得痛不欲生的女子是六姥姥的外甥姑娘,她的女儿,几年前病死了,她经常地去坟上哭,一哭就是大半天,再有几个女子哭得一塌糊涂,拉也拉不起来的,想必,都是些苦命的人吧?
  
二婶说:一点也不错的,哭别人就是哭自己呐。三婶说,可不是咋地,都是在哭自己的命呢。
  
现在想起来,或许,有几分道理。
  
都说,死者为大。现在想想,什么都不是最重要的,唯独,生死才是头等大事儿。一生一死,哭着来哭着去,哭着来时,是你自己在哭,哭着去时,是别人在哭着你。
  
《论语·先进篇》里有孔子学生季路,他问了孔子关于如何事鬼神的事儿,孔子回答:“未能事人,焉能事鬼?”季路再问道:“敢问死。”孔子说:“未知生,焉知死?”
  
是呀,生的事儿还没有弄明白,又怎么会知道死的事儿呢?看来,夫子也不愿意谈论死。我们更是,应该好好活,珍惜生命,过好这一生。
  
那时我小,更是什么也弄不明白。但是,我很想念奶奶,奶奶的离去,我很难过。
  
奶奶走后,火炕,小院子一下空落出来。弟弟小不明白什么事儿,总是问娘奶奶呢?娘指指天空,摇摇头,继续忙着她手里的活儿。
  
穿过几棵桃树,果子已经熟透了,桃子的香气在空气里肆意泛滥着。我摘下第一颗桃子,跑去奶奶的坟前,我说:奶奶我给你送桃子来了,说着说着就流下泪来,我无法忘记奶奶,我总是想念她,甚至想念她在院子里唠叨我,数落我也好。
  
村庄里会经常有去世的老人,也有新生的婴孩。奶奶的离去,村庄里,并没有什么改变,花草依旧,庄稼依旧,月光依旧,生活也依旧。
  
慢慢长大,早已离开了村庄,然而,一颗心儿却留在了那里。每到夜晚,我依然会对着月亮想心事,想念奶奶,想念曾经村庄里的人们和伙伴们。仿佛间,听到村庄在呼吸,人们在呼吸,花草树木庄稼都在呼吸着。
  
静谧的夜里,只要想起那村庄来,远去的人和事儿就会回来,许多美好都会从新回来,在月光里跟着月光在我指尖上跳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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