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中的时候,我暗恋一女生,叫赵雪梅,她身材高挑,皮肤白皙,两条小辫,翘在颈后,俏皮可爱,两排芝麻牙,洁白整齐,声音甜润,让人有喝汽水的感觉。她在中间第三排,我在北边第四排,上课看黑板,眼光恰巧从她的小辫上掠过,心思就游离了黑板,往下看吧,又见她脚上那双黑面白底的偏带鞋,心里更慌乱了。她是我的本家妹妹,不过早出五服了。
她的父亲,我叫大伯。我当时不知道的是,这样一个惹人爱怜的姑娘,她父亲竟是个“赌徒”,但不赌钱,不赌房子不赌地,而是赌吃,赌注简单,对方指定的品种、数量,吃了白吃,吃坏了责任自负。这种恶作剧的上演,让我当时也觉得蹊跷。
我学习比雪梅好些,她有时问我些功课,也乐得和我交往,时间一长,相互就不犯忌讳了,就告诉我好多她家的事。
她自豪地告诉我,他父母的恋爱,是个传奇故事。她父亲年轻时,是个俊把子,大个头,囯字脸,浓眉大眼,声音浑厚,会赶马车,会扶耠子,会做买卖,在农村,是个好把式。在庙会上,被邻村的一个漂亮姑娘看上了,这个姑娘就三番五次地给他介绍对象,左一个右一个,但介绍这些姑娘,不是容貌悲观,就是身材窝囊,都是让人看着发愁的主儿,他父亲怎么能够相上,一来二去,媒人和她父亲倒面熟心知,往来生情,自己谈起了恋爱,应了那句歇后语:大姑娘当媒人——别有用心。这事,是雪梅姥姥告诉她的。真假的成份如何,谁也说不清楚,但她妈妈漂亮是全村认可的。
结婚后,恩爱有加,一连生了三个男孩,最后抱了个老闺女雪梅,大哥二哥和她,都出挑得标致得体,水葱似的,独他三哥身体闹病,畸形。
她父亲饭量大,身体好,父母齐心协力,勤俭持家,起初,家里的日子还好,但从生了他三哥,日子就一天天窘迫起来,一则两个哥哥大了,都随她父亲,能吃,一盆子稀粥,几碗就喝进去了,一篮子饼子,不一会就抢没了,那时粮食是很缺啊;二则她三哥是1950年代末期出生的,生不逢时,她妈身体羸弱,孩子生下没奶,饿得断气了,她爸找块破席头,裹巴裹巴,含泪抱起,破门向烂人岗子走去,不想半路上又有了呼吸,抱回,活了,大难不死,缓过来了,尚未起名,干脆就叫缓头吧,当妈的再怕有个三长两短,就使劲给老三灌玉米糊、小米汤,填鸭式,结果灌得她三哥肚子圆圆,胳膊腿却麻杆样细,活像一个大肚子蝈蝈,个儿如侏儒,后来又浑身长疙瘩,蟾蜍一样,外号老疥。四处问医找药,借了好多外债,也没治好,家道大伤元气,吃饭成了大问题。
“听妈妈说,”她和我说,“就是这个时候,父亲开始和人赌吃,不管什么东西,也不管是谁的,填饱肚子就好。挺让人脸上挂不住的。”她声音有些哽咽。
一次,有人在水坑里,发现一头小死猪,告诉了她父亲,她父亲说,捡来呀,吃!就又找了个二破子(不成熟)屠夫,他们都是邻居,褪毛扒膛去脏,煮熟了。正是晚上,屋里灯光昏暗,三人就吃,不想其中一人从锅里捞出一块肉,正要吃,却发现肉上还带着一片猪毛,黑漆漆的,“哎呀”一声扔在地上。雪梅父亲一步冲到那块肉前,弯腰捡起。
“怎么扔了?”她父亲问。
“都是毛!”那人说。
“有毛就不吃了,多可惜!”她父亲说!
“那你吃吧。”那人说。
“你要是吃了,剩下的肉全归你!”二破子屠夫,突然想起她父亲好赌吃,玩笑道。
“好!你们俩商量好,就这样办!”她父亲说。
“好!”另两人异口同声。
她爸捡起那块肉,用嘴吹吹土,卷了卷,将那片猪毛卷到里边,一口塞进嘴里,一番咀嚼,就咽了。
“香!卷毛猪,更顶饿!”她父亲高兴地说。
另两人瞪眼,嘬舌,捂着嘴巴要吐。就把剩下的几斤小死猪肉,全给了她爸。
“我父亲就是饿的,在外边赌吃回来,就不吃饭了,这样我的三个哥哥就可多吃点。”雪梅眼里汪着泪花,“他闹过几回肚子,得了胃病,我妈说,都是吃坏东西吃的,又饥一顿饱一顿的,坏了胃。我们都劝他再别这样了,身体遭踏了,他嘴上答应着,还去赌!唉!”这时,晚饭稀粥照月亮、白灰煮玉米棒子、炒榆树叶等,小时候挨饿的镜头又闪现在我的眼前。那时的父母们,既为自己的孩子能够吃顿饱饭而费尽心力,又为自己的孩子吃不饱而深深自责。
饭量大的父亲,就还偷偷赌着吃。五香豆片,是我们家乡的特产,也是她父亲的最爱。一个冬天的傍晚,夕阳从村西那棵高大的榆树上往下坠着,北风从房顶上一阵阵刮来,雪梅家门口有一台碾子,有人轧玉米。她父亲和几个人在碾子旁聊天,这时,串庄卖豆片的老聋子(因耳聋而得名)过来了,自行车后衣架上,拴着一个柳条笼筐,还有五六斤豆片,就和他们一起聊,话题转移到豆片上,说丰润新军屯、韩城的豆片好吃,小窄沓儿,水分小,质地细,五香味浓,好存放,老聋子就是那边的。恰巧,从唐山五瓷上班本村人路过这里,下了自行车,对她父亲说,“老兄,今天咱们打个赌,五斤豆片,你如果一气吃进去,我请客!”豆片五毛钱一斤,做工的是五级工,每月60多元工资。
“一言为定啊,我吃!”她父亲肚子正饿。
“老聋秤好,给他,大家作证,马上开吃!”五瓷职工兜里有钱,底气足。
老聋天天来卖豆片,大家彼此都熟悉,巴不得赶紧卖光,就秤好五斤,一沓沓地递给她父亲。豆片差不多一斤四沓,五斤就是20沓,一斤豆子出六两豆片,五斤豆片,就是七斤半豆子的豆片,看着一大罗。
她爸双手把着几沓豆片,甩开腮帮子,咧开后槽牙,如囫囵吞枣,如风卷残云,不一会就吃进2斤多,吃到三斤多的时候,他开始打饱嗝,咽着有些费劲。怕他吃坏肚子,有人劝他,别逞强,他哪里肯罢休,伸着脖子打着饱嗝,继续一沓沓地往嘴里送,不到20分钟,五斤豆片报销了,没喝一口水。
豆制品吃多了,在肚子里要发酵,不好消化;五香豆片,是咸的,回去,喝了有二斤水,夜间12点左右,五斤豆片开始折腾,出气全是五香豆片味道,肚子咕咕地叫个不停,先涨后泻,赶到早起时,基本全屙出去了,豆片变成了机肥料,他难受了三四天。一气吃五斤豆片的名声,却四外八庄都知道了。事后说起来,他没有半点悔意,说,谁再请我,还吃!你们知道咀嚼豆片的时候,是多么过瘾!
修水库,是那几年农业的一件大事,各村抽调精兵强将,集中民力,兴修水利。对农民来说,这个巨大工程的最大诱惑力,就是管饱,高梁米干饭、玉米窝头、有时馒头大饼,随便吃,白菜熬豆腐总有,定期来个粉条炖肉。一般是招未婚的男性青年,但她父亲找了大队找小队,破格批了他。一天晚上,民工们晚餐后,在大坝上小坐,欣赏着月色下的山水,开着玩笑。滦河水在皎洁的月光下,缓缓地流动着,射出淡淡的银光,偶尔发出哗哗的响声。这时,有人问起雪梅父亲,可以再吃多少窝头。“十个!”她父亲一提吃,又来了精神,虽然晚饭吃得挺饱。就有人去伙房用一根筷子穿了十个窝头,拿来一小碗咸菜。一个窝头,几根咸菜,伴着微微晚风,他不慌不忙,不噎不呛,一个窝头三四口,一代烟的功夫,十个黄色的死面的窝头就转移到他的肚里。几个民工同声叫绝:“难怪拉排子车,你比我们跑得都快呀!”来的民工,都比他小好几岁。
“吃饱的感觉就是好,”他幽默起来了,“跟你们讲个故事吧,有一次我感冒,实在不想饭吃,这么大的玉米饼子,”他用手比划着,42号鞋脚板子大小的样子,“才吃了四个!”大家哄地笑了。他那一比划,一个饼子,就得半斤玉米面。
“为了能够多吃点,我父亲创造了不少绝招,”雪梅不无感慨地和我说,“请工给别人帮忙,上午东家贴佐吃点心,先含口水在嘴里,点心到嘴就化了,一呡就咽,这样可以多吃;吃食堂那个时候,用大碗先盛一半,旋转着碗喝,凉得快,喝完第二碗再盛满,这样可以多吃半碗,如果第一碗盛满,喝完,就没有了!”我听着,既佩服她父亲,也觉得心心酸。
上世纪70年代初,我和雪梅都上了高中,在学校住宿,周一返校时,我们都从家里带点饭,我发现,雪梅总是白面馒头,还有点鱼肉。我们,只能带点窝头。这是她父亲省下来的吗?
一天,我发现,雪梅穿一双黑色丁字皮鞋,亮亮的,真漂亮,这在我们全校两个年级八九百人中,也是少见的,我一下子想起了初中时她的偏带布鞋,连连说,“你脚好看,穿这双皮鞋更好看!”她告诉我,为了凑足这双鞋钱,她父亲半年没舍得吃肉,把修水库得到的补助、赶车出门的饭钱,全攒下来,又把家里几只鸡下的蛋,拿到集上卖了,才凑足这双鞋钱。我父亲,就愿意我穿好吃好!
“真是好父亲啊!”我赞叹道。
但我们没能走到一起,她父亲不同意,怕她跟了我,过不上好日子,他要让他闺女,找个有钱的女婿。我想,她父亲的担心是对的,那个时候,我家的日子更艰难,并且,一点看不出我可以跳出农村的迹象。
以后几年里,双方的境遇,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毕业后,她被公社选为电话员,风吹不到,雨淋不着,农村女孩都羡慕的;我呢,回村下地干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过几年,她嫁到市里的城中村,找了一个正式工,当起了市民。我呢,考学出来工作了。
几年后,我回家省亲,不经意遇到到了她父亲,他脸色黑黃如菜,身体瘦削,颤抖着双手,拉住我说,“我知道你和小梅要好,我真怕你们都吃不饱!我没远见呵!”
“你对你闺女太好了,这哪能怨你呢,我的大伯!”穷困的境遇,决定着每个人生活道路的走向,决定着每个人生活方式的选择。我也终于明白他当年赌吃的真正缘由了。一年后,她父亲没了,说是胃癌,六十五岁。
赌吃的故事的主人,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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