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篱】天台山大瀑布（散文）

今年，疫情好转，有空就喜欢开着车，在江浙苏皖一带转悠。“五一”后，儿子说去浙江天台山。天台山是我国名山之一，我竟然孤陋寡闻，问：“天台山有什么特别好看的？”答曰：“大瀑布。”
　　
天台山是一架神奇的织布机，可以织出五光十色的水锦。儿子突然诗兴大发，我被他的比喻惊呆了。
　　

　　
一
　　
错峰出游，路上不堵，七点从上海家中出发，十点半就到达天台山景区。出发前，看过一点简介：天台山状若莲花，山有八重，这里是山之第一重，在天台县城西北约10公里的一段，称桐柏山。山上有山，九峰环侍，历史上的福圣观、天台观等当年都在此四周。其中原有道观桐柏宫，观前有女梭溪流过，平时碧水长流，暴雨突至时山洪暴发，过剑、印两山间的水口，飞泻而下，过三井，即成三井瀑布，又名桐柏瀑布。1958年因故消失，2013年重建前期，正是定名为“天台山大瀑布”。
　　
仰首望去，大山敞开满怀绿荫，拥我入怀。李白广场和山脚的接壤处，就是一个四公顷的九龙湖，取意“九龙造天台”之意，又因为瀑布分九级，每级如龙戏水，瀑布之水就倾注这里。放眼望去，碧波荡漾，宛如一大碗豪放的绿茶，热情招待四方宾朋。为赶路，不敢多喝水，有些口渴，来到湖畔，只抿几口湖光山色，就立刻口舌生津，神清气爽。
　　
九龙湖畔，立有一块山型巨石，上刻“天台山大瀑布”，六个红色大字，占满整个石块表面，一块石，一座山，如果把这一巨石想象成天台山，就足以预见，这瀑布必是一幅鸿篇巨制。
　　
本想直接奔向瀑布入口，忽觉身后面有人喊我，由于瀑布涛声震天，我出现了幻觉。据说这涛声离八十公里都听得见，可想而知，其分贝有多大。回头一看，和诗仙李白塑像的目光相遇。我便来到李白面前，问候他，他在纵情朗读：“龙楼凤阙不肯住，飞腾直欲天台去。”面对天台山绝世风光，他无法停止歌吟。这让风景有了诗声，的确佩服此意的设计。
　　
见过诗仙，我就开始瀑布之旅了。整个瀑布，像一卷慢慢抖开的绸缎，总也晾不干的绸缎。我是从第九级瀑开始出发的，好个“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目标是要到达一级瀑布，就是瀑布的源头。实际上，从“九”到“一”是数不太清楚的，如果认真，就会陷入“剪不断理还乱”的情境。九级瀑为最后一级，十来米高，连着湖水，布面最宽，形如玉女穿梭织锦，故把九瀑称之为“玉梭飞流”。为什么偏偏一共是九级？是大自然无意留下的刻度？还是九九归一的灵动人成？无形中我比他人多一份沉重，我怀揣这个疑问前行。遥望山道时而平缓时而陡峭，我相信，这里确曾到访过许许多多文人墨客，孙绰、李白、陆游等等都曾来过，千余年来，他们留下了很多诗词、歌赋、游记、摩崖、碑记，山道的设计者一定是沿用了这些大诗人的声韵，台阶错落有致，蜿蜒萦回，平平仄仄，仄仄平平。说天台山大瀑布是拥有深厚历史文化色彩的“诗瀑”，名不虚传。
　　
走出不远，看见前方耸立一座拱形石桥，曰“仙人桥”，所以，不见有人走过。瀑布长途跋涉，从宽敞的涵洞涌入，仿佛是一次惊天动地的凯旋。桥的前方，有一条长方石块铺就的碇步桥，大家踩着石块涉水而过，从左岸走到右岸。瀑布被石缝裁成涓涓细流，温顺地流过，纤巧的浪花偷吻我的裤脚。忽然想起央视春晚上的著名舞蹈《碇步桥》，走过这桥的人，对水没有戒心，脚步自然轻盈如风。现代人日子过得幸福，总是难掩心中的欢快，走路都迈着舞步，有的甚至来点猫步。
　　
七瀑八瀑，“幽谷叠瀑”。山势缓慢抬升，瀑布状如山溪流泻，水底凹凸起伏，仿佛是有位山姑放了一块长长的洗衣板，搓出一道道涟漪，一朵朵水花。这里离湖不远了，她要用水把水洗干净，让水醉了一般地投入湖中，瀑布也柔情呢。游人多半脚步匆匆，远处的喧响，召唤着人们快步前往。走着走着，我突然蹲下来，撩了撩水，水有点儿凉，但我很开心，我在水中看见了自己。
　　
三步并作两步，很快就来到六瀑前。但见高达七十余米的瀑布，自崖顶呼啸而下，雷霆万钧，大气磅礴。看了看指示牌上的介绍，这是“悬瀑风雷”景观。我大声地吟诵了李白的诗句：“龙潭中喷射，昼夜生风雷。”几乎是在呐喊，但还是被瀑布声无情地淹没，吟给瀑布听，听不见，我该如何让瀑布知道我的诗意。大胸怀不是喊出来的，是热血之水撞击出来的，这三面山坡发育成的胸腔，激荡出天台山最雄浑的强音。这是春雷，唤醒的是一座沉睡的大山，也是十万面鼙鼓，擂响的是天台人奋进的鼓点。在瀑布侧旁站立，仿佛置身天上人间。飞瀑扬起阵阵雨雾，好久没下雨了，这小雨来得正是时候。再摸摸头发和脸，转眼就湿了，人忽然变得轻松了，这雨雾，能洗去我背负了半生的红尘。
　　

　　
二
　　
瀑布的设计主题就是“亲水”，在岸边走一段山道就有桥或各式通道，让游人在两岸来回折返。六瀑前的平缓处，又是一座长方石块铺就的碇步桥，边听着瀑布的轰鸣，我边向左岸走去。瀑布如巨型银幕，离我们近在咫尺，看每个人，因山水滋润，都成了精灵，都好像是刚刚从这银幕上走下来的，走到现实中来。瀑布上映着一个治水神话，我仿佛游走在神话和现实之间，如梦如幻。
　　
到了左岸，山道变得险峻起来，我因此爬得有些吃力。边气喘吁吁，边欣赏六瀑的英姿，从侧面看，更能见其清秀飘逸，可否有哪位下凡的仙女已经回宫，拖着这么悠长的裙裾。正当想得出神，我必须沿着修真洞再次回到右岸。
　　
修真洞隐藏在六瀑和五瀑之间，水流从洞顶哗哗流过，从四个窗口前倾泻而下，水帘拂动。向外瞭望，白茫茫一片，山下的村寨屋舍扑朔而迷离。我猛然想起前不久看过的《道德经》，开篇即讲：“道可道，非常道。”我以“洞”悟道吧。这洞里仿佛就是道士修炼的场地，远离尘嚣，别有洞天。天台山多悬岩、峭壁、瀑布，素以“佛宗道源、山水神秀”享誉中外。连山道上摆放的垃圾箱都是太极图形状，黑白两条鱼纠缠在一起，两只或白或黑的鱼眼，催生阴阳两极。这两条鱼有瀑布的喂养，游动自如。我呆了几分钟，清凉袭来，擦去满身湿热，虽无法获得道教真谛，但这五十米洞穴叫我冷静下来。大千世界，瞬息万变，“道”是否散成了这眼前缭绕的水气，我面壁而立，多想聚这水汽成仙，然后走出这洞穴，去济世度人啊。有意思的是，很多人都将这洞叫做水帘洞，这就必须想起美猴王。如果孙悟空来此，他悟出的不是空，应该是人间正“道”：团结力量大，邪不压正，苦难是人生的垫脚石，办法总比困难多，坚定信念，锲而不舍，使命必达。
　　
从修真洞出来，因为沉浸在遐想里，我差点儿忽略了依旧勤奋奔流的五瀑，瀑从林丛中溢出，勾画一个琼台阆苑，人间仙境。瀑下有一百米的水平距离，水面安宁，宛若迁移而来的九寨沟，静水孵石，只为等待那一声石破天惊。瀑名为“阆苑仙葩”，这个从《红楼梦》中醒来的名字，面对漫山遍野的绿树繁花，感慨世事变迁，流着喜悦的泪水，泪落如瀑，从秋流到冬，从春流到夏。
　　
很快就到了四级瀑，这是整个瀑布落差最高的一级110米。快到达瀑布处，建有一观瀑亭，亭子样式普通，但凉爽宜人，视野开阔。这个亭子设置非常友善，游人已爬过大部分山路，有些精疲力竭，亭子可以让人歇歇脚。当然，眼睛可以不歇，目送瀑布绝尘而去，也可环顾左右，尽揽胜景。但见“群蛟争壑”四个遒劲的大字刻在石壁上，令人顿觉精神振奋。我忽然想到了两个画面：开始一段的瀑布，纵身一跳的果决，像是一群无畏的空降兵，为快速参战，缩短降落时间，伞迟迟没有打开，保持自由落体运动，溅起的涛声震耳欲聋，那是群山的惊呼；结束一段的瀑布水流稍缓，但依然飞泻如虹，奔腾雀跃，恰似一群蛟龙，迅疾冲向远处的目标，为夺取最后的一块阵地，奋勇“争先”。哦，这是一群勇敢的中国龙啊！我属龙，忝为一条龙，岁月宠我，我已满面沟壑纵横，原谅我有点私心，只想和群山争一抹山青水秀，敷我苍老。再往前行，抵达瀑布上游，是一个横跨水面而过的藤廊，沿着藤廊，游人再次走回左岸。封闭镂空的藤廊，宛若鱼网般，罩着所有的人，让驿动的心情马上安静下来。青藤泛绿，但它的叶子还不足以遮住我的视线。水从更高处狂奔而下，再往上，那就是一、二、三级瀑布了，瀑布汇聚成深潭，潭水依偎的石壁上，能见“龙游三井”四个大字，三井瀑布，就是这瀑布原来的名字，发源于传说，传说山顶有山眼直通东海。安全起见，原来上行的山道，已被封住，游人止步。有人来寻找瀑布的源头，未果，我听见他们小声嘀咕着，便匆匆离去。我也顿生几分遗憾，廊桥遗梦，藤廊遗“问”，一样美好。
　　

　　
三
　　
这时，我才听说，观大瀑布，还有一条路径是，从相邻景区琼台仙谷那里升上190米高的电梯，再按山顶游路走过来，从上到下，和大瀑布一同走下去，会更轻松些。我们正逢电梯维修，所以，只有选择从下而上走上来这一线路。歪打正着，我喜欢这样，攀着瀑布这条粗绳，体验爬山的感觉，累是累了点，但一举两得，不胜快哉！？另外，年纪大了，也顺便检验下这双老腿，未来的日子，它们还有没有可能把我这带伤之身举到泰山之巅？
　　
一鼓作气，走过2560米的凌云栈道，再走过“谪仙桥”，就已经完成大瀑布景区的全部游览项目。时间已至中午，去景区公交站乘短驳车返回前，决定先在桥头午餐小憩。
　　
又想起李白，忽觉“谪仙人”没跟我走过吊桥，他恐高吗？还是至今对这个名号心有戚戚？那对面山峰一定就是诗仙。没带酒，就邀他一起盛满瀑布的琼浆玉液，我们来个跨越古今的干杯吧，这酒甘醇，千杯不醉。李白斗酒诗百篇，而此刻的我却词穷了，但难抑心中豪情，脱口而出一句：“赤城霞起而建标，瀑布飞流以界道”，只好借花献佛，这句诗出自东晋大文学家孙绰之手，这里的赤城指山色赤赭如火的赤城山，号称天台山南门，瀑布指的就是原溪流滚滚的三井瀑布，现今的天台山大瀑布。饭后，拿起手机，我又仔细查了下这瀑布的前世今生。原来，为解决天台人用电问题，解放之初，修建这山间桐柏水库时，导致原来的三井瀑布就已断流。改革开放后，天台县委高举生态强县和工业强县大旗，2000年，国家重点工程桐柏蓄能电站项目开工，“风物长宜放眼量”，县委以桐柏水库为全县主要水源为由，拒绝业主方赔偿现金的简单易行的做法，力争其最后同意“赔偿”一个浩大的黄龙水库，才有了今天，黄龙水库奔波数十公里为瀑布供水的现实。到2020年全部建成，全县人民前仆后继奋斗六十余年，一个甲子年，和我相当的年龄，才有了如今的天台山大瀑布，其间有多少汗水泪水汇入，才有了这大瀑布的浩瀚和汹涌。归来兮，天台山大瀑布！
　　
目前，天台山大瀑布是中华第一高瀑，全部落差325米，远看是一体，近看呈梯级，是全年流量稳定、可控、可调的高落差瀑布群。回归的大瀑布“水”丁兴旺，派生出桐柏抽水蓄能电站、地下电站、风格各异的景区等等，白天游客欣赏壮观的瀑布群景观，赚旅游钱，等到晚上游客全部离场，瀑布湍流的水源又被用来地下发电。大瀑布，更是一块效益发挥到极致的“经济瀑”。我看见，一听说这瀑布是人工的，很多人脸上尽显失望的表情。我则不，天然的景色，鬼斧神工，让人叹为观止，但人工的景色，巧夺天工，化平凡为神奇，更胜一筹。生命旅途中，人是最美的风景，我无论看山看水，都将人一起看进去，包括拍照，我也不介意将陌生的身影和面孔一同收进镜头。我不吝笔墨赞美这个大瀑布，其实是赞美人的勇气，人的智慧，人的力量，人的伟大。
　　
有的游客觉得这水的源头有些隐秘，为没有找到瀑布的源头耿耿于怀。我想告诉他们，我找到了源头：那就是县领导秉持“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绿色发展理念，把人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建设美丽乡村放在首位的为民情怀。远眺大瀑布，银白如练，瀑布两旁，游人如蚁，瀑布宛若垂下一条巨型条幅，上书“人民就是江山，江山就是人民”。
　　
离开前，我又来到李白雕像前，和他告别。李白好似在想什么，表情凝重，也许，他有些自责，本来天台瀑布论规模就排在庐山香炉峰瀑布之上，如今这人工瀑布更加气势恢弘，空前绝后，那首《望庐山瀑布》应该写在这里才是。不过，我想请他心安，今天这个时代，再看这首诗，写在哪里都一样，祖国的山河，处处壮美。
　　
车轮启动的刹那，我蓦然悟到，这九级大瀑布的“九”一定是取自“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这句诗词，真有气魄！摇下车窗，回望一眼“瀑布挂前川”，仿佛看到一张张淳朴的笑脸，我向瀑布的建设者行注目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