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璞】闺情（散文）

一
　　
一个四年级转学到这座城市入读的女生，又一次面对一个陌生的集体。
　　
小学五年就转了四次学，每一次都伴随着父亲工作的变迁，几乎每一年都要离开刚刚熟悉的环境，离开喜欢的老师和同学，转而投身一个崭新的未知。在幼稚的眼眸中，未知里有新的朋友，新的世界，也有对故友的留恋与不舍，对漂泊的畏惧与担忧。
　　
班主任老师把我领进教室，以插班生的名义安坐在一个小个子男生旁边。整个教室，都是男女生混坐，这样可以避免上课讲小话。然而下课后，男生都找男生玩，打打闹闹，不亦乐乎；女生也走下座位，去找相好的女生玩。当然也有男女生在一起讲话的，但我一个朋友也没有，谁也不认识。好在放学回家站路队时，一个大眼睛双眼皮，面相敦厚善良的女生和我站同一路队，我们放学一起回家。
　　
她朝我友善一笑，我们站成一排，牵着手，走在回家的路上。这一笑，这一牵，这一走，就是四十年。
　　
她叫容。
　　

　　
二
　　
初来乍到，我沉静地观察周围，话语不多。
　　
学习成绩在原来的学校一直很好，内心的自信让我下定决心要在新的班级中崭露头角。我发现我的同桌，那个小个子男生是个相当聪明的角色，他各科成绩都很强，而且他的父母都是教育工作者，老师对他很偏爱。果然，他后来连跳两级，十六岁就考上科技大学少年班，若干年成了留美博士。而我，慢慢在考试中被班主任发现，原来这个插班生成绩也很不错，数学老师喜欢我，语文老师对我也表扬。特别是作文，有几次都被当成范文在班上朗读。其实他们不知道，早在三年级写第一篇作文时，我就曾获此殊荣。和同学们混熟以后，我逐渐开朗起来，经常和同桌嘻嘻哈哈，开玩笑似地划三八线，争桌面的位置。
　　
同桌虽然智商很高，但个子太小，也可能是年龄比我小，总之，他在和我的争夺中，总是失败的多。有一次，居然被我连人带桌给推倒了。他轰然倒地的一刻，吸引了全班同学的注意。当所有的目光朝我们投来时，我的脸唰地一下子红了，从脸颊红到耳根。果然，班主任老师批评了我：“你当然奈得何他呢，你个子比他大这多。”
　　
因为出了糗事受了批评，感觉很没有面子，下课后独自伏在课桌上生闷气。容走过来，牵起我的手，说：“走，陪我到操场扫地去。”其实，我知道她是在化解我的尴尬。
　　
在接下来的很多年里，当我们渐渐长大，离开家乡到外地求学，踏入社会参加工作，步入婚姻成为母亲，容总是以她的宽厚善雅，温和醇正走进我的内心，成为我四十年人生的闺中蜜友，亲密知己。
　　
后来，我和容无意中谈起各自的爸爸，原来我们的父辈还是高中校友。及至我们的孩子长大，有一次我们带她们到外面旅行，在一个海边沙滩游玩时，不知情的游客还问我们：“这两个小姑娘是双生吧？”是的，她们个子差不多高，都扎着马尾，衣服穿的几乎一模一样，怎不被认为是双胞胎呢？我和容相视一笑，不置可否，但内心都暖融融的，为我们这两个家庭绵延三代的友情而欣喜。茫茫人海和苍渺岁月中，这是多么幸运和难能可贵。
　　
其实，人与人之间，真的有一种莫名的磁场吸引彼此走向对方，世人将它称之为缘份。
　　

　　
三
　　
在漫长的旅途中，我们曾经走失。初中后，我们不在一个学校。父亲的工作变动，家庭的变故，那个年代通讯工具的限制，我们逐渐失去了彼此的消息。
　　
重回故乡，我走在熟悉而陌生的街道，不知不觉间，潜意识里的牵引，将我的脚步带到一座楼栋面前。抬头一看，这不是容曾经的家吗？整个小学阶段，自从认识了容，每天和她一起放学，一起站路队，一起走同一条路，如果路会说话，如果路有记忆，它应该会记取我们的欢声笑语，刻录下我们成长的足迹。
　　
容的家比我的家离学校近。每天除了放学以外，上学时我总是会从家里出发，单独走上一段路，再到她的家里去约她，然后两个人高高兴兴地走向学校，走进教室。小小年纪，我已倍尝颠沛辗转滋味，虽然每一次环境的改变，都是伴随着父亲工作的调动，职位的跃升而变化，但经常从熟悉再到陌生，仿佛将一个人连根拔起，对儿童的心智和情感也是一种考验。
　　
在新的环境里，我曾经迷路，在回家的路上绕来绕去找不到方向。一个暮色苍茫的傍晚，我还在街上徘徊，焦急地四处逡巡，走着走着，终于快到家门口了。看到爸爸和几个叔叔伯伯每人各骑一辆自行车迎面而来。原来，爸爸看我放学很晚了还没回家，担心我走失，便告知左邻右舍，几个大人一起相约分头寻我。
　　
在这座城市里，我一来就认识了容，又可同路而行，不必担心迷路和孤独，怎不令我高兴？记得那时候，我不认识繁体字，把她家住的职工宿舍上的四个字认成“晨曲银行”。爸爸问我同学住哪里，我说她们家住在晨曲银行，爸爸皱着眉头想了半天，后来才猜测是“农业银行”的繁写体，加上又是草书，我一直错认了很久。这个乌龙事件也成了一件童年趣事，为我和容的友谊增加了一抹欢快的色彩。
　　
我在她家的楼下徘徊很久，当初的小女生已经成长，我已加入警队。望着曾经被我认错的四个字依旧历历在目，我在心中追问：“容，你在哪里？你是否还记得我？”
　　
她家的楼下曾经是个国营食品店。记得当年春游，学校组织我们到古城堤爬山，我们高兴得蹦了起来。我和容用极少的零用钱，在食品店的摊位前买了两个面包、两瓶汽水，准备带上春游时享用。那是我吃过的最美味的面包，我人生中第一次知道天下居然有这么好吃的东西。蓬松、松软、丝滑，一层一层撕开，又有韧劲，甜中带点酸，回味无穷。不知是那个年代的食品都没有添加剂，小麦面粉都是纯天然发酵，还是我这个没见过世面的丫头第一次品尝面包的滋味，总之，我和容欢喜地吃着面包，喝着汽水，打着溢出来的汽水嗝，望着彼此，开心地笑了。
　　
古城堤那时还没有被移为平地，春天的郊野万物复苏，植被葱茏，小蝌蚪在水洼里游，青蛙在田梗上蹦跶，呱呱呱的叫声一点也不避人。那个春天永远种在我的心里。
　　
那天，我有些伤感地踯躅在街道，曾经的食品店已不见踪影，农业银行的宿舍也变成更高的楼房。容，你在哪里？我们还能相见吗？再抬头时，我发觉有液体滴落下来，我以为是雨，却原来是自己的泪。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许是上天垂怜，过了几天，我在回家的路上，居然迎面碰到了容。她长高了，也成熟了很多，装扮清雅入时，但那笑容我怎能忘记？我们认出了彼此，仿佛时光一下子又回到小时候。原来她也参加了工作，而且婚期已定，就在下月。
　　

　　
四
　　
重逢，就再也没有丢失彼此。
　　
我们见证了彼此成为新娘，成为母亲，成为干练的主妇，也成为社会与家庭赋予的各种角色。经历父母的老去或离开，经历婚姻中的大小考验，经历生活的一地鸡毛，经历人生的荣辱得失，我们站在时间的渡口回望往昔，有欢笑也有泪水，有成功也有失败，有人前的光鲜亮丽，也有人后的黯然神伤。趟过岁月的河流，走过职场的忙碌，感受培养孩子的艰辛，一步一步，少年不再迷茫，中年不再危机。不负耕耘，终有收获。我们的脚步越来越从容，心态越来越放松，闲暇时分，更多享受到家庭生活的温馨和闲适。
　　
多年前，容就担任单位要职，她还是那样谦逊而低调。在每次聚会时，如果接到工作电话，她总是歉意一笑，快速处理完毕后，又坐回餐桌前。这是独属我们的闺中时光。
　　
因为容，我又认识了她的表姐薇，我们三人经常在一起研究美食。本来我还可以做几个菜，但她们两位真是厨房高手，从购买食材到洗菜切菜，再到煎炒烹炸，她们精心调配，无缝衔接，我竟无从下手，英雄无用武之地。她们把我推到客厅：“你去陪孩子们玩，他们最喜欢和梅阿姨说话了。”说着还朝我䀹䀹眼，我懂她们的意思。有重大情报希望我打探出来。
　　
生命好像有轮回，我们的孩子又成为了好朋友。三个娃娃长大了，依次上大学、读研究生、找工作，每一次从天南海北回家，都是我们聚会的好时光。以前担心孩子们的成长，怕他们早恋，现在又怕找不到合适的男女朋友，又催促他们抓住机会。妈妈团呀，再高雅也会跌入凡间。打探他们秘密的任务落在我身上。
　　
我东扯西拉，和他们聊学校趣事，讲社会新闻，听他们谈新媒体自媒体的运作，新上映电影的观感，城市的见闻，最后重点打听同学同事的具体情况。田田是个美丽恬静的女孩，坐在旁边微笑不做声。罗罗是个帅气又温文尔雅的男生，终于忍不住了，罗罗说：“我知道梅阿姨想看我女朋友的照片，瞧，这就是。”我凑过头去，看他在手机上翻着一张张相片。我的女儿娇嗔地白我一眼：“妈妈，你能不能别这么八卦！”
　　
我回到厨房，这是我们的女人天下。容要我尝尝准备出锅的牛肉酱味道，咸了还是淡了；薇用筷子夹一只龙虾让我提点意见，不知红烧入味了没有。我们嘻嘻哈哈，笑声充满整个厨房。
　　
又有一段时间没有接到容的电话了，平时她隔三差五总邀请我去她家吃饭，或相约逛街。仿佛有些预感，我上到她家。原来容不小心脚踝受伤了，正上着夹板从医院回来。我怪她怎么不早点告诉我，抚摸着层层绷带，问她疼不疼。她还是那样温婉一笑，看着我着急心疼的模样，反倒安慰我说好多了。
　　
“伤筋动骨一百天，何况还是骨折，哪有这么快？平时老是你在关心我，这次就让我好好照顾你。你说过的，我们还要一起去旅行，要去孩子们的城市到处去玩，你可要安心养伤，别再操劳了！”我知道，除了家人，我们也成为彼此的家人。
　　
她的宽厚仁善，总能化解我的焦虑不安，她的温柔婉转，总在我情绪波动时，给我软话安慰，智慧解答。在她面前，我总是感到安心踏实。无形之中，我学她待人接物的张驰有度，大方得体；学她处理问题的庄静自持，游刃有余。一个好的朋友，又胜似家人。
　　

　　
五
　　
在“闺蜜”一词常被误读的今天，你还相信长久而坚实的女性友谊吗？
　　
在我们横跨四十年的友情里，女孩与女孩的陪伴天真而浪漫，分享成长的秘密和羞涩的喜悦；走进各自婚姻成为母亲后的守望相助，经岁月打磨的日子具体而真切，温暖而悠长。
　　
她是送别的车站上，奋力冲向窗前紧紧抓住我的那双手；她是我中年疲惫时，只愿向她诉说心事的心灵驿站；她是我面对生活挑战的底气和支撑，是我步入转身与离别的年纪，存于记忆深处永不褪色的香槟色回忆。
　　
漫漫一生，友情浓醇。爱是慈悲，爱是懂得。闺中情，早已融汇了老友、同志、知己、姐妹、至亲等诸多元素，这些友情背后的代名词，无不温柔而坚定地证明了女性友谊的守护与珍贵。
　　
我最亲爱的女孩，谢谢你走进我的生命中，谢谢无论何时，只要我对你呼唤，你都会转身，向我走来。
　　

　　
（原创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