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篱】舌尖上的乡愁——东北冷面（散文）

一
　　
每到夏天，我就会想念家乡的那道独特的风味——东北冷面，远离故乡的人，可能和我一样，对家乡的特色美食总是念念不忘，那里面有着挥之不去的情感，是跳跃在舌尖上的一抹乡愁，是镌刻在骨子里的一种记忆。
　　
东北人对冷面的喜爱程度，就如同重庆人喜欢吃火锅，湖南人偏爱辣椒一样，那真是情有独钟。特别是夏天，在东北的大街小巷，冷面店随处可见，到冷面馆吃上一碗冷面，是每个东北人的首选。冷面为何有如此大的吸引力，让东北人如此着迷，如此青睐？这还要从东北的地理条件和冷面的发展历史说起。
　　
十九世纪末，很多朝鲜人跨过鸭绿江，怀着对美好生活的憧憬和渴望，从朝鲜来到东北，立刻被东北丰饶的土地和大美的风光所吸引，决定居住下来，从此在这片土地上繁衍生息，他们也把自己的饮食文化带到这里，冷面就扎根在东北这片神奇的土地。
　　
朝鲜冷面是东北冷面的早期版本，朝鲜人做的冷面，是以荞麦面为主料，以牛肉汤为汤料，佐以朝鲜泡菜、酱牛肉片、鸡肉丸、黄瓜丝等配菜，千万别小觑这简单的料理，那可是朝鲜的“国粹”，是朝鲜人过节时或招待贵客的上等佳肴，而且还有着长寿与吉祥的蕴意。
　　
东北人敢于尝试，也勇于创新，在朝鲜冷面的基础上，做了大胆的改造，把荞麦面换成了小麦面或者玉米面，混合玉米淀粉，做出的冷面颜色鲜亮，呈现淡淡的黄色，一改朝鲜冷面荞麦面的黯淡无光，汤料也变为糖、醋、酱油、麻油、柠檬汁等各种调料调配出的酸甜口味，佐以西红柿、黄瓜、香菜、火腿、煮鸡蛋、辣白菜等配菜，东北人用最平凡最朴素的食材，做出最淳朴最清鲜的酸甜口味，不同于朝鲜冷面配菜的婉约与精致，而是朴素与大气，就像东北人的性格，淳朴、善良、亲切、豪迈。
　　
东北冷面之所以受到东北人的喜爱，源于东北特殊的地理位置。众所周知，东北三省位于中国的最北部，大半年的时间冰天雪地，东北人习惯了冬天的寒冷，耐冷但不耐热，每逢炎热的夏季，对于东北人来说，简直是酷热难耐，尤其是在没有空调没有冰箱的年代，炎炎夏日，骄阳似火，热浪滚滚，在热气的蒸腾下，稍一活动，就会大汗淋漓，人们变得无精打采，没有食欲，在这样的条件下，冷面应运而生，一碗酸甜可口的冷面，不仅增强了人们的食欲，在口感上清清凉凉，一碗冷面下肚，暑热顿消，感觉神清气爽，精神百倍，浑身舒坦，对于东北人来说，那才叫一个爽！
　　

　　
二
　　
在我小的时候，东北冷面在农村还没有盛行，每逢夏天，母亲做的最多的就是过水的凉面，搭配鸡蛋炒韭菜，清清爽爽，醇香味美。凉面，在中国有着悠久的历史，古代称凉面为“冷淘”。“大宫令夏供槐叶冷淘，凡朝会燕飨，九品以上并供其膳食。”（《唐六典》），由此可见，在唐朝，就有了吃冷面的习俗。“碧鲜俱照箸，香饭兼苞芦。经齿冷于雪，劝人投此珠。”（杜甫《槐叶冷淘》），对美食的向往和对生活的热忱，古今皆同。
　　
我对东北冷面最初的认知，是源于大伯父。记得儿时，大伯父从省城回乡探亲，当时正值夏季，由于大伯父一年才回来一次，对于这个贵客，母亲的大脑像陀螺一样，在不停地飞速旋转，思忖着做什么美食才能又解暑又好吃呢？在母亲一筹莫展之际，大伯父从拎兜里取出一包干爽的冷面，告诉母亲，就做冷面吃吧。母亲从来没做过冷面，我和哥哥也没吃过，对我们来说，“冷面”这个字眼还是第一次听说，我们三个人面面相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尤其是母亲，感觉不会做冷面，好像做错了一件大事一样，羞红的脸，就像红苹果一样，羞答答，红彤彤，她不由自主低下了头，左手搓着右手，右手搓着左手，表情尴尬，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今天我来做冷面给大家吃，弟妹，你帮我打下手就好。”大伯父笑着说，一脸的慈祥。
　　
“大哥，需要啥配料，我去准备。”母亲尴尬的表情一扫而光，变得欣喜而愉悦。
　　
“四只鸡蛋，三个西红柿，两根黄瓜，一把香菜。”大伯父答道。
　　
“好嘞！”母亲爽快地答应着，提着小竹篮，喜滋滋地去准备了。
　　
这时候，大伯父开始准备汤料，他取过一个小铝盆，放入适量的白糖、米醋、酱油、麻油、精盐等调拌，又从院子的洋井中压出一些清凉甘冽的井水，拌入汤料搅拌均匀备用。
　　
大伯父接下来煮冷面，母亲便按照他的授意，从菜园中采摘回来了一些蔬菜，红红的西红柿，像一个个小红灯笼，散发出特有的香气，绿绿的黄瓜，如翡翠似碧玉，在顶部还带着淡雅的小黄花，空气中弥漫着一缕缕清香，沁人心脾。母亲将蔬菜清洗干净，放在菜板上，把西红柿切成片，黄瓜切成丝，香菜切成段。
　　
母亲又从鸡蛋筐中取出四只鸡蛋，那是我家的芦花大母鸡下的红皮笨鸡蛋。那时候，鸡蛋很金贵，母亲攒下来，每天早上，都会煎两个鸡蛋给爷爷奶奶，有时候也做鸡蛋羹给他们吃。大伯父煮好了冷面，捞出后浸泡在清凉的井水中。开始煮鸡蛋，鸡蛋煮好后，从中间横着切开，只见蛋白洁白如玉，蛋黄璀璨似金，就像一个个金镶玉的精美艺术品，耀眼夺目。
　　
大伯父让母亲取来七个大碗放在一边，从凉水中捞出冷面，一一放入大碗中，开始依次摆上西红柿片、黄瓜丝、香菜段、煮鸡蛋等，这时候，大伯父的双手停了下来，好像想起了什么，去包里，又取出来三条粉莹莹的火腿肠，两个黄灿灿的柠檬，还有一小袋炒熟的芝麻，他将火腿肠递给母亲，让母亲切成片。我心想，大伯父想的真周到，知道我家可能没有柠檬、火腿和芝麻，特意从沈阳大老远带过来，只为了给我们做一顿正宗的冷面，所花费的心思是多么细腻缜密啊！大伯父将柠檬汁滴入汤料中拌匀，在每个碗里加入醇香味美的汤料，最后在碗里撒上白色的芝麻，清香四溢的冷面就大功告成了。
　　
当母亲把一碗冷面端到我面前时，我首先被冷面缤纷的色彩惊艳到了，红红的西红柿，绿绿的黄瓜，粉粉的火腿肠，还有黄白相间的鸡蛋和翠绿的香菜等，泊在酱色的汤汁中，简直是一幅色彩大观，看着赏心悦目，美不胜收，美的事物真是让人舍不得下筷。大伯父给我们做示范，他用筷子在大碗中轻轻搅拌，将配菜、蔬菜和汤料搅拌在一起，使它们成为水乳交融的一体，在色彩上又叠加了一种淡黄色，冷面被配菜众星捧月般簇拥着，俨然是一个皇帝。我们按照大伯父的演示，将筷子伸进碗里，将冷面搅拌均匀，这才仔细观察冷面的样子，冷面经过汤汁的浸泡，变得水润润，圆滑滑，鼓涨涨，泛着晶莹的光泽，和最早的干冷面对比，简直是华丽转身，发生了美丽的蝶变，品尝一口面，口感柔韧爽滑，酸甜可口，清凉鲜香，就连爷爷奶奶也特别喜欢吃，他们边吃边赞不绝口，父亲品尝后，也翘起大拇指，大伯父说，为了照顾爷爷奶奶牙口不好，冷面多煮了一会儿，少了一些劲道，但味道是纯正的冷面味道。由于冷面酸甜可口，非常开胃，全家人都吃的酣畅淋漓，津津有味，连汤汁都喝的一滴不剩，真的太好吃了。
　　
舌尖的味蕾是有记忆的，这是我第一次吃东北冷面，一下子就喜欢上了冷面，就像爱上一个人一样，心心念念都是他。大伯父做的冷面不但味道纯正，而且还融合着爱的味道，那种味道已经融入了我的血脉。
　　
上高中时，在周末经常和几个同学去逛街，走累了，就去街边的冷面馆吃一碗冷面，源于冷面开胃又物美价廉，那时候好像只有两块钱一碗，我们几个同学当时正是长身体的年纪，当一大碗冷面端上来时，我们急不可耐，快速搅拌几下，面对美味，哪里还顾得矜持？不管男生女生，只管埋头吃面，“哧溜哧溜”的声音此起彼伏，吃的山呼海啸，荡气回肠，店主看着我们一个个生龙活虎的吃相，简直就是为他家的冷面在做活广告，一高兴，免费又给我们加了两碟小菜，我们也成为了这家冷面的常客，老板实诚憨厚，他家的冷面分量足，味道纯正，酸甜可口，味美香浓，至今还让我回味无穷。
　　

　　
三
　　
2018年的夏天，我回到故乡看望母亲。有一天，我和母亲去商场闲逛，从一楼逛到四楼，接近中午时分，母亲问我，想吃冷面不？母亲的一句话点醒了梦中人，感觉自己已经好长时间没有品尝到冷面了，舌尖上的乡愁如袅袅烟岚，缓缓升腾，盈盈漫漶，我爽快地回答，想！
　　
跟随着母亲的脚步，拾阶而上，来到了商场的五楼，各种饮食餐厅汇聚于此，有冷面馆，有包子铺，有兰州拉面店等，一块写着“张家冷面馆”的招牌扑入我的眼帘，好亲切的名字！也许我们几百年前是一家，脚步好像被一种神奇的魔力牵引着，有一种回家的感觉。
　　
要了两碗冷面，付了款，我和母亲坐下来等候。透过窗口，看到一对中年的夫妻在店里忙碌着，还有一个年轻的小伙子跑来跑去，帮着给客人端送冷面。小伙子戴着一副眼镜，斯斯文文，非常帅气，看着像一名大学生。男人负责捞面，摆盘，女人负责切菜，盛汤，两人配合默契，有说有笑，看着非常恩爱。
　　
不大功夫，小伙子就端来了两碗冷面，轻轻盈盈，走路像一阵风飘过来，面带微笑，说道，面来了！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憨厚可爱。
　　
母亲向来热情，喜欢和人打招呼，随口问道，小伙子，你是大学生吧，在哪个学校念书啊？
　　
“我现在念大二，在北师大读中文系，还有两年就毕业了，暑假期间来店里帮忙，再过几天就开学了。您慢慢吃，我去忙了。”不愧是学中文的，谈吐文雅，举止彬彬有礼。
　　
我心想，这对夫妻做的是良心生意，没有因为是在豪华的商场内，就漫天要价，一碗冷面才卖12元，去了房租，去了本钱，一碗冷面的纯利润也就几块钱，不知这对夫妻一年要卖多少碗冷面，才能够支付儿子高昂的学费？他们靠着勤劳的双手，一碗一碗挣出儿子的学费，其实并不容易，天下的父母都一样，为了儿女尽心尽力，他们虽然工作辛苦，但他们心里一定是幸福的，因为心中有盼头，有对未来美好生活的憧憬和希望。
　　
再看面前的这碗冷面，和小时候大伯父做的冷面大同小异，也有西红柿、黄瓜丝、火腿、香菜、鸡蛋等，但多了几种食材，比如辣白菜，胡萝卜丝，苹果片和梨片等，红香绿意，粉白莹黄，秀色可餐，看着赏心悦目，也是大海碗，东北人就是实在！
　　
夹一口莹莹透亮的冷面，口感上柔韧爽滑，酸甜适度，非常劲道，和大伯父做的口味太像了！比大伯父做的更有味道。母亲说，她自己尝试做过几次，但不如这家做的味道纯正。母亲想去询问店主的冷面秘方，但又怕店主不会告诉，这可是商业的重要机密。
　　
偏巧那位男店主过来收拾邻桌的碗筷，母亲怯怯地说，你家做的冷面真好吃！我自己尝试做了几次，咋就做不出这么纯正的味道呢？他听了，微笑着说，对冷面来说，汤料是冷面的灵魂，需要苹果醋、白糖、酱油、麻油、大蒜、姜片、雪碧、苹果片、梨片、香菜、柠檬等多种调料，还要浸泡一晚上，这样做出的汤汁才有味道，母亲听了，如醍醐灌顶，恍然大悟。临走时，店主还用塑料袋盛了一包汤汁，让我们带回家作为对照，想的真周到，我们吃的虽然是冷面，感觉到的却是暖心暖肺。
　　
在这清新的世界里，它所传递来的温情与甘美，是饱腹穷困的食物和福报，那一点点的希望与爱恋，让生命中的苦难与艰辛闪耀同样的光辉。
　　

　　
四
　　
如今，远在异国他乡，虽然隔着一望无际的太平洋，隔着岁月的袅袅云烟，回想起家乡冷面酸甜柔韧的美味，依然感到口齿噙香，舌尖生津。
　　
母亲在电话中说，她去楼下的超市买了几包冷面，按照店家的秘方，做的冷面口味非常纯正，下次我回国时，给我做冷面吃，母亲的话，让我感觉非常温馨。我的冷面记忆还掩映在那段晦暗的岁月里，它对于我仿佛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魔力。它把我拽入了迷醉的记忆海洋，一直都停留在我的懵懂的年龄里。它对于我就像一场梦，我一直沉湎其中，不愿意醒来。
　　
一碗故乡的冷面，对于远离故土的游子来说，不仅仅是一道风味美食，更是情感的牵系，包含着浓浓的温情，蕴含着深深的爱意，承载着游子心中一份浓郁的乡愁，无论走到哪里，哪怕漂泊到天涯海角，也不会因为距离的遥远而淡忘，而疏离。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岁月的流转，那酸甜醇香的味道，经过时间的沉淀和发酵，变得愈发浓郁，绵绵不绝，日久弥香。
　　
穿过异乡道路上的层层风沙，远远地看见故乡的田土、晴空和村庄，看见大地与山坡上密植的庄稼。无声的气息于味蕾之中，所交织出的味道，在我的心里开始燃烧起来，此时，我的眼里涌出的热泪与那股味道，紧紧地交融在一起，倾泻在这片土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