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韵】外婆不息的京韵（散文）

盛夏的光影，透过树缝落在青石板上。日光，照进庭院，撒在我身上，却并未照进我心里。
　　
“看好，勾脚面，慢慢往下压，后脚跟随。”外婆站在院中，不厌其烦地给我示范着。
　　
或许是天赋的问题，又或许是巷子里别的同龄小朋友都在随心所欲地四处乱窜，而我却只能日复一日的在院里跟着外婆学基本功。我按照外婆教的反复走着，大概把院内的地板都踩了个遍，外婆还是不甚满意。突然前脚步子迈慢了些，后脚又有了记忆马上往前迈，我不禁被自己给绊倒，屁股摔得生疼。
　　
本以为摔了一跤，外婆就会让我休息一天，那也算是因祸得福了吧。可是外婆只是眉毛紧皱地看着我，从地上缓缓站起，冷冰冰地说道：“台步都练了多少天了还没学会，基本功都学不会，日后如何登场？”
　　
外婆这一番话就像一柄利刃狠狠地插进我的心口，让我还未来得及弯起的嘴角迅速撇下。“我为什么要去唱戏？我要当大歌星，被万人追捧，才不要学京剧这种老掉牙的东西！外婆，你快醒醒吧，现在大家有电视看谁还会去看京剧那种无聊的东西！”我气愤地对着外婆大声喊道。
　　
说完我还有些意犹未尽，瞥到旁边桌上，外婆为了激励我摆的头面在阳光中闪闪发光。那光深深刺痛了我的眼睛，让我不知怎么的突然拿起头面用力往地下砸去。那一瞬间我的心里痛快极了，顶像沙场上得胜而归的将军，得意地看着外婆。
　　
一旁的外婆看见我拿起头面那一刻马上跑向我，可惜敌不过我向下砸的速度，眼睁睁地看着她最爱的头面在地板上四分五裂，上面的五颜六色的珠子撒了满地。
　　
目睹这一幕，外婆生气地用手指着得意的我，“你……你……”
　　
只是话还未说完，外婆便倒在了地上，吓得我连忙大喊。我没想到事情会这么严重，不就是一顶普普通通的头面吗，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屋里的外公听到我的喊声急匆匆地跑出来，看到倒在地上的外婆，马上抱起跑去了镇上小医院，我没脸跟上去。
　　
太阳落山，最后一抹余晖也消失不见时，外公终于回来了。蹲在地上画圈圈的我，看到外公连忙起身，也许蹲太久，腿麻了，重心不稳差点摔一跤。外公急忙牵起我的小手，把我带进屋，一向笑眯眯的脸上没了笑容，取而代之的是小严肃的表情。
　　
“韵韵，你知道外婆为什么要你学京剧吗？”外公摸了摸我的脑袋问道。
　　
“我……我也不知道，但是我一点都不喜欢练那些基本功，每次练完都腰酸背痛腿发麻。”我向外公抱怨道。
　　
外公突然看着我笑了笑，但我感觉外公好像并没有在看我，而是透过我在回忆些什么。
　　
半晌，就在我昏昏欲睡时，外公轻声开口道：“韵韵，外公给你讲个故事吧。四十年前，有个小姑娘嗓子特别好，于是她被当时的戏班班主看上了，当做台柱子培养着。不出所料，经过无休无止的训练，刚满十七的少女初次登台就凭一出《贵妃醉酒》火遍大江南北。当时，但凡她登场，戏园里必定挤得连一串你最爱吃的糖葫芦都进不去。可惜后来京剧慢慢衰落了，人们不再热衷于围在戏园里看戏。戏园收入惨淡，无奈之下，班主只好把戏班子解散了。那个姑娘也被迫离开了她最爱的戏台，回到故乡结婚生子，过着平淡的生活。韵韵，你知道这个姑娘是谁吗？”
　　
“是外婆，对不对？”我自信满满地回答道。
　　
外公又摸摸我的脑袋，“我们韵韵真聪明，一下就猜对了。那韵韵现在还讨厌练基本功了吗？”
　　
“既然外婆以前这么棒，那我作为她的孙女一定也可以和外婆一样成为一代名角的！外公，我一定跟着外婆好好学基本功，以后把京剧发扬光大！”我坚定地说。
　　
“好！好！那外公就等着韵韵成为名角，外公在台下给韵韵鼓掌，哈哈哈哈。”外公话音未落，我也跟着笑了起来。
　　
十年后。
　　
听着台上的锣鼓声，敲得我心里七上八下，手里捏的戏服已经变得有些皱巴巴的。忽然我的手被外婆的手牵起。
　　
“韵韵不要紧张，跟着外婆一起唱，我的韵韵可是台上最棒的角！”外婆一边帮我把弄皱的戏服抚平，一边说道。我望着外婆的眼睛，心里的紧张瞬间云散。
　　
我和外婆一齐迈着台步登上舞台，抖袖，抓袖，转扇，一套动作下来，如同行云流水般顺畅。赢得台下观众一片叫好。
　　
突然台上灯一下暗了，等灯光再一次亮起时，外婆不见了，台下的观众也不见了，只有我一个人孤零零的站在舞台中央。我着急地大声喊着外婆，可怎么也寻不到外婆的身影，最后奔溃地坐在台上大哭。
　　
“叮铃铃，起床啦，起床啦！”熟悉的闹铃声把我从梦境中唤醒，我抹了抹眼角的泪痕，思绪飘到了十年前。
　　
后来我气晕外婆的事情被父母知道了，他们连夜开车把我带出那个小镇，去了他们工作的地方。我外公当时也没来得及说那番话，还是后面他告诉我的。之后我也很少有时间回小镇看外公外婆。
　　
记忆最深刻的，还是那次我偷偷去看外婆，准备给她一个惊喜。镇上搭的台子，围着稀稀疏疏的一点人，不知怎的，我下意识朝那里望去。结果，看见外婆穿着戏服化着戏妆，一个人在台上唱着那出她最爱的《贵妃醉酒》。边上，一块木板写着“招徒”。虽然外婆是带着笑唱的，但她周遭始终围绕着悲凉的气氛。可当时的我，并没有看出来，只听到大家看“好戏”的声音。
　　
突然我旁边一个小女孩对她妈妈说：“妈妈，我也想学京剧。”她妈妈轻蔑地看了一眼台上的外婆说：“戏子而已，咱们以后当大明星。”说完她妈妈就拉着她，头也不回的走了。
　　
渐渐地，周围看客觉得没看头了，纷纷逃离，台下空无一人。外婆却还在台上咿咿呀呀的唱着，仿佛台下的人，在与不在和她并无关系。我跑到台下对着外婆大喊：“外婆，根本就没人听，你还唱什么啊！”
　　
“戏一旦开唱了，台下没人也一定要唱完，这是规矩！”外婆说完继续唱了起来。
　　
我见外婆这么固执，知道劝不到她就回去了。
　　
见外婆最后一面，是在医院，外婆因为在一次唱戏时不小心摔下了台子，送去医院确诊是脑溢血。
　　
我赶到医院时，外婆的眼睛已经浑浊了，她已不记得身边的人了，唯见我，艰难地动了动嘴。我连忙把耳朵贴上去，虽然外婆的声音很微弱，甚至还有些断断续续，但我却清楚的听到她说：“我还没教会我的韵韵学台步的……”说完外婆便放下了一直想举起来的手。
　　
我整个人都是呆滞的，耳边循环着外婆的那句话。看着大家围着外婆哭，看着医生把外婆带走，看着原来在台上意气风发的外婆装进一个小盒子里，我才意识到外婆真的消失了……
　　
后来参加完外婆的葬礼后，我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辞掉了工作去学习京剧。每当我坚持不下去的时候，外婆那句话就会回荡在我的耳边，给与我无限的力量，就这样我渐渐成为地方上有一点小名气的角。
　　
“李韵大师可准备好了，马上就要登场咯。”旁边化妆师看出我的紧张打趣道。
　　
我看着镜子里妆面精致的自己，有一刹那恍惚，是不是外婆当年唱戏也和我一样呢？不容我多想，已到了登台时间。
　　
迈着熟悉的台步登上戏台，台下座无虚席。
　　
在我甩袖之际，忽然听到小女孩兴奋地喊道：“妈妈，这个姐姐好好看，我也想学京剧！”“好呀，京剧是我们中国的传统戏曲文化，宝宝想学京剧是好事呢，等你长大一些，妈妈就帮你报名。”
　　
“太好了！”
　　
这段对话，莫名让我鼻头一酸。
　　
“外婆你看到了吗？你的韵韵正在把你最爱的京剧传承下去，让更多人了解京剧，喜欢京剧，学习京剧！”
　　
刹那间，我好像看见外婆微笑着对我点头。
　　
时隔多年，那束光终于透过朱红的戏台照在了我身上，也照进了我心里，虽晚却暖，韵味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