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叔的大字,写在墙上,写在人们的心里,记录着好长一段历史。
我不认字的时候,就看见大叔写字,村里大小队部、学校和各家各户的院墙上、房山上,都是他写的字,墙,高低不等,长长短短,有的发黄,有的发灰,有的涂白,他的字,也就有黑、白、褐几种颜色,有的大点,有的小点。整个村庄,是个偌大的书法展览场地,露天的,长年展出,创作者,我的大叔。
大叔自然姓赵,我们是一个祖宗,到几世了,我无从知道,两家在两条街上,相互走动不多,但心情挺近,我和他的女儿巧巧儿,是初中同学,还同过桌儿。他个头不高,脸颊圆润润的,他写在墙上的字,我觉得也都是圆润润的,他的眼睛也小,说话总是一笑一笑的,让人觉得和蔼,我见到他,叫声大叔,他就冲我一笑,说“好小子!”就忙去了。“万岁”两个字,我认识最早,就是来自大叔的墙上书法,我觉得和大叔的平易有关。
“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三面红旗万岁!”、“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是我最早看到的大叔写的两条标语。我家南面是一条大道,道南,有个大坑,叫大藕坑,南北长一百四五十米,东西宽七八十米,长年有水,水里鱼虾活跃。四周坑沿,丛生着杨柳榆栆等树和各种灌木杂草,生态自然友好。它的东面,有一条狭长的小路,是大坑南北两街村民往来的捷径,挨着小路,则是一面土墙,和大坑一般长,这条标语,就写在这面土墙上。西边、北边几个村的村民,去市里,大都走坑北这条道,大坑里,冬夏,也长年有人嬉戏,这两条标语,看到的人,想必最多。清池碧树是一道风景,白墙黑字是另一道风景。
就经常听到有人边走边夸:“这个村有能人,字写得多好,胖乎乎,圆墩墩的。”
农民,也有书法鉴赏家。他们要是知道,大叔是如何制墨、做笔和如何把大字搬到墙上的,更会唏嘘不已。
祖先提炼蓝草,可以生成煮黑。我们家乡没有蓝草,村里也没那个设备,更谈不上松烟、油烟那正宗的制墨工艺了,但有山皮土,有白灰、土子,有草木灰,这些,被大叔研碎过筛,和水、和胶混合勾兑,做成各种颜色的墨汁。山皮土,山体表层被风化而成,大都用于填海垫路,白灰、土子,垒墙刷墙必不可少,草木灰,上好的碱性农家肥,都被大叔巧用了起来。难怪墙上的大字,有燕山山脉的风骨豪情,有冀东大地的丰满坦荡。当然,有的好一点的墙面,直接使油漆写,这样的墙面要是多了,油漆还用不起。
大藕坑的西面,隔一条土路,还一个大坑,苇子水草之外,还野生着不少蓖麻,薅出几根蓖麻,晒成烊干不湿的状态,一端捆好是笔杆,另一端砸成条状就是“狼毫”了,弹性大柔性小,算硬笔;到土产门市部,要点小孩手指般粗细的棉丝,捋顺,结实地捆在一个木棍上,就是一支上好的“大抓”,柔性强刚性弱,算软笔;一时没有蓖麻,也找不到棉丝,大叔就干脆求助大婶,从家里灶台上,拿两把炊帚骨朵儿,权当毛笔,软硬适中,成本低廉。只是大婶刷锅刷碗,得另想办法了。
一条木凳,几把自制的“大抓”,一个掉瓷的脸盆或一个掉沿的小铁锅,就是文房四宝了,找个小伙计帮忙,端端墨盆,扛扛凳子,递递笔,书写就开始了。这可是个费心费力的活,墙是各家自己砌筑的,砖石的、土坯的、干打垒的,都有,高低不等,长短不齐,颜色各异,有的墙面尚好,可以把笔耍开,有的墙面,凹凸不平,根本拉不开笔,横竖撇捺点弯钩,没有一笔可以顺畅地下来,这个时候就没法叫写字,只能是在杵字,戳字,还要杵出笔锋,戳出内涵。自制的毛笔,蘸不进多少墨汁,大叔在木凳上,得不停地弯腰蘸墨,不停地挺身书写,一面墙下来,小帮手往往已经给他擦过几次汗水了。在哪家门口,就有人端来一碗热水,犒劳他。
从来没见过他打格,也没见过他量尺寸,他只是在墙下走两趟,上下左右样格样格,这面墙能写几个字,适应哪条标语,多大字,心里就有谱儿了,刷刷刷,写完后一看,果然天开地阔,疏密得当,严丝合缝。多年的经验,他心里,有杆秤,准确地度量着高低长短。
没有正经的笔墨,但大叔的字,很是受看,说不上属于什么体,比柳体要圆润丰满,比欧体要流畅质朴,比颜体要收敛平静,许是姓赵的缘故,大叔的字更接近赵体,比行楷要草些,比行草要规整些,温和典雅,四平八稳,有的墙面粗糙,正好拉出虚笔,字断意连,给人浑然一体,一气呵成之感。上级领导来村检查,交口称赞,小学生放学路过,诵念得朗朗上口。四外八庄的村民,也因此都知道大叔的大名。想必元代赵孟頫老先生地下有知,也会欣然慨然吧。
父亲的字写得也好,钢笔字、毛笔字都拿得出手,行楷,这是村里人公认的。但我的记忆中,父亲没给村里墙上写过大字,为此,我总是心存遗憾,且感到不公。一次,我曾斗胆问父亲,父亲想想后说,纸上写得好,不等于搬上墙就好看,那需要另外的功夫,眼界要宽、臂膊要活,运笔要有韧性,我远远比不上你大叔。父亲难得夸奖一个人。
其实,大叔维持一家吃饭的岗位是会计,是个算账的能手,他先是当小队会计,干得出色,又当大队会计,哪个小队会计的账目长了短了的,他去半宿,准能把收支的来龙去脉,弄个水落石出。大队会计,挣的是机动工分,时间灵活,不纳入考核,是村里的上层人物。写大字,是他的额外贡献。
有一部分标语,已经生长在了乡亲们的心中,成为村庄的灵魂,如“毛主席万岁!”、“共产党万岁!”“打倒美帝国主义及其一切反动派!”“一定要解放台湾!”“向雷锋同志学习!”等,这是几十年不可少的,字迹模糊了,不鲜亮了,就重新写,没了,人们心里就发空。还有一部分,是跟着祖国前进的轨迹走的,记录着祖国的发展历程,如“人民公社万岁!”、“自立更生,艰苦奋斗!”、“节约光荣,浪费可耻!”、“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少生优生记在心,幸福美满全家人!”等,把领袖的声音、政府的声音,写在墙上,播种在乡亲们的心里。
特别让人感动的,是大叔为村里小学校写字。新的村小学校建设起来,院墙整齐,位置显眼,校长求大叔,把教育方针:“教育必须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教育必须与生产劳动相结合”写上院墙,用宋体。大叔从来没写过宋体,又难于拒绝,沉思半天说,要给他半个月时间。后来有人看到,大叔用了十来天时间,骑自行车去市内,绕了四五所学校,专门寻找教育方针这十几个字的宋体范例,进行比较筛选,回来后又在纸上练习,有了绝对把握,来到了学校。校长亲自给他打下手,大叔打格,量尺寸,用了五天上墙,终于完成了他空前绝后的宋体字的上墙,二十六字教育方针,顿挫得当,庄严神圣,如同一个个正襟危坐的长者,老师们无不叫好。宋体,是近似艺术类的字体,横平竖直,横窄竖粗,而且横端有三角,点撇捺钩,都有“字脚”、“衬线”装饰,不是专业选手很难写好,但我的大叔,完美地做到了。当年,进士萧显为完成宪宗朱见深题写“天下第一关”牌匾的御旨,在兵部主事几次三番催促下,仍气定神闲地在家用扁担练功,背诗词取乐,三个月后,才一气呵成,成千古名匾。后来知道,练功是为了恢复臂力,吟诗是为了涵养气势。大叔为了给村学校增光,复制了这个故事。
记得大叔为村里写的最后一批大字,是1976年,那道蓝光闪过之后,村里死了70多口人,大部分房屋倒塌,乡亲们掩埋了自己的亲人,投入在家园的重建之中。大叔幸存下来,但头发花白,背也有些驼了,但他仍扛着凳子,手持刷子,将“抗震救灾,重建家园!”、“众志成城,人定胜天!”、“一方有难,八方支援!”这些鼓舞人心的标语,写上残存的墙头,写在新建的简易房上,为抗震救灾,做出了新的贡献。
这以后,大叔就写不动大字了,村里各户墙上的大字倒是没断,内容也总有更新,但始终没有大叔写的那燕山山脉的流畅风格、冀东大地那芬芳的味道了。那种风格、那种味道,留在了我们心底!
2023年5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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