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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篱】岁月在铁轨上奔跑(散文)


  
那年,高考落榜,整个暑假,父母都在忧虑我的前程。母亲打算让我进浒湾的一家工厂做事,过两年嫁人算了。母亲对我是失望的,以为我能考上大学,我却不争气,辜负了她的厚望。父亲却不想如此潦草打发我的人生,决定让我到南昌一家民办大学读书,费用不菲,但成绩优秀者能被推荐到广东工作。母亲开始不同意,与父亲争执,最终妥协。她对我还抱着一丝幻想,期待我出人头地,光宗耀祖。其实我并不想读,除了不想给家里增加负担,更不想背负母亲如此巨大的期许。只是我向来顺从,从来不敢在长辈面前说个“不”字,我骨子里是软弱的,就是被霸道的二姐和小妹欺负,也只敢偷偷地哭。
  
那时,家里捉襟见肘,父母东拼西凑,凑足学费,由父亲送我去南昌。
  
为了省钱,父亲不坐班车,坐火车。当时抚州北站镇有一个小小的火车站,仅通抚州到南昌的货运火车,载货,也载人,封闭式的车厢,各自独立,没有座位,抚州人戏谑为“罐子车”。坐“罐子车”极便宜,只要三元,而坐班车要十元,很多抚州人为省钱都爱坐。
  
那是九月的清晨,桂花的香泼天泼地,凉爽的秋风在大街小巷里流荡,我和父亲来到北站。
  
北站曾是父亲工作多年的地方,我童年时曾到过,印象中甚是清冷,人不多,仅有几家店铺和几家小工厂。多年过去,北站依然如旧,落寞守候时光。还好,有那个小火车站,每次火车的出发和抵达,让沉寂的北站变得沸腾起来,有了盎然生机。
  
站在站台上,两根铁轨往前方延伸,似要铺向天边。铁轨两边是杂草,有荒凉意味。乘客不少,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抱着孩子的,背包的;挑着箩筐的——箩筐里有鸡有鸭;一辆火车卧在铁轨上,透着一种蓬勃和强悍,让人振奋。
  
车厢门打开,乘客如潮涌入。车厢很暗,似一个洞穴,深远,神秘。大家或站或坐,也有人大概太累,躺在地上,很快入睡,把呼噜打得震天响。稍后,车门关闭,把秋风关在了外面,把外界的声音也关在了外面。车厢陷入无边无际的黑,浓郁的黑似墨,在车厢里放肆蔓延,什么也瞧不见了。站在身边的父亲变成一个模糊的剪影,轻轻地晃,很近,又很远。火车启动,很慢很慢,和汽车的速度差不多。我问父亲,火车不是很快吗?父亲说,抚州到南昌的火车都是慢车。父亲嗓音低沉而尖锐,如刀,划破了重重黑暗。
  
车厢无比沉闷,各种复杂的气味如妖如魅,左冲右突,让人窒息。我如困在笼子里的鸟,鸟笼被黑布覆盖,我失去了彻底的自由,不由心烦气躁,怨父亲小气,连班车也舍不得坐。
  
终于,车厢门开启,光和新鲜的空气似流水泼进车厢,我急忙跳出车厢,眯眼打量天空大地,感觉一片天高地阔。秋风浩荡,清爽扑面,所有的不满和怨气烟消云散。父亲提着行李箱走在我的后面,似看出我的郁闷,自语道,以后不坐“罐子车”了,太不舒服了。
  
火车,就这样以一种坚硬的姿态植入到我的生活,这仅仅是开端。以后的人生,火车成为一个挥之不去的存在,伴我铿锵行走于人世。
  

  

  
毕业前夕,我被学校推荐到东莞一家外企做文员,除了我,还有其他几个校友,我们属于被推荐的最后一批。没有得到推荐的同学,必须自己找工作。和我关系最好的同学君君因身体原因耽误不少学业,以致成绩不佳,失去被推荐的机会。
  
回家告知,父亲笑得眼眯成了一条缝。母亲眼睛里跳跃着光,哼着小曲,乐颠颠地为我张罗出门的费用和衣物。父亲决定送我去,学校没有派老师护送,让我们自己从南昌坐火车到广州,那边会有人来接。父亲不放心,虽然那时我已成人,但是父亲还是把我当小女孩看。
  
从南昌到广州是一段漫长的旅程,可谓千里迢迢,第一次去如此远的地方,我又激动又紧张。那是一次命运的转折,更是一个人生的渡口,我将从这个渡口出发,走向人生的另一个彼岸,从此必须抛弃所有的青涩和天真,让自己尽快成熟,拼出一个锦绣前程。
  
那是四月的上午,春风如饴,校园里,桃花烈烈,青草妩媚,我、父亲和几个校友坐上学校租来的中巴车赶往南昌火车站,君君也在车上,她坚持要送我上火车。
  
南昌火车站的广场上,人潮汹涌,一片喧嚣,每个人都是大包小包,还有提着塑料桶,抱着棉被的。他们来自江西的各个城市,将要去四海八方,或去出差,或去打工,他们神色各异,有欣悦,有焦虑,有憧憬,有淡然。所有的表情,都是生活状态的折射。
  
过安检,上站台,我和君君话别,依依不舍。我们相处两年,关系如姐妹,一朝离别,无比怅惘。君君让我别难过,说过几个月,她通过会记证考试后,就来东莞,到时又可以在一起了。然后把一块手帕放在我手心,说做个纪念,便匆匆离去,留给我一个瘦小的背影,那一瞬间,我落泪了。
  
有火车的轰鸣声传来,惊天动地,让人激情翻涌,遐思翩然,想到金戈铁马的战场,似有千军万马在眼前晃荡;想到刀光剑影的江湖,仿佛看到剑光在闪,青衫在飘。有人大声嚷嚷,火车来了,火车来了。人群骚动起来,有人赶紧从地上跃起;有人紧张地抱着包,往前走几步;有人兴奋地跑动起来。
  
火车呼啸而来,仿佛破空而出,带着一股激情和力量,墨绿的颜色,如携带一个春天而来。我感受到大地在颤抖,白云变得激荡。火车停下,以不可一世的姿态打量苍生。
  
入车,车厢似悠长的隧道,两边的窗如一张张大嘴,把大量的春风和光吞入。经过短暂的拥挤、忙乱,乘客各自找到自己的位置。火车启动,汽笛悠扬、绵长,若民歌,粗犷,豪迈,野性。然后有“哐当”之声萦绕不绝,速度很快,像风一样无拘无束地奔跑着。
  
窗外的风景真好看,城市掠过,田野、河流、村庄、远山不断交错呈现,有泥土的气息涌来。那是和城市不一样的味道,质朴,清新,柔和。在火车里看风景和在汽车里不同,汽车慢,一切景物悠然展现。而在火车上,似看电影,镜头切换得快,让人惊喜而惆怅。
  
火车带我进入一个个城市,一个个乡村,在一个个站台短暂停留。我目睹一场场离别,五味杂陈。他们是父子,是母子,是夫妻,是朋友,他们伤感着,也快乐着,笑着,也哭着。现代人终究是幸运的,因为这个时代有汽车、火车、飞机,让相聚变得容易,离别不再那么痛苦。若在交通落后的古代,一旦离别,短则数年,长则一生,关乎生死,那是惊心动魄地痛。
  
人们不断地上,不断地下,操着不同地方的口音,填满了拥挤的空间。每一次火车停下,会有男男女女来窗外兜售小吃或饮料,食物发出诱人的香气,吸引着我,我想吃,却没向父亲提出。家里为了供我读书,已负债,我不忍再提任何要求。
  
一路我和父亲很少说话,我在父亲面前从来就拘谨,不像妹妹敢在父亲面前撒娇。我也没有和几个校友说话,不同班,一点也不熟,何况我本寡言。我只专注于窗外景物,如此生动,如此鲜活,新鲜而有趣,让枯燥的旅途有了几分味道。有风景陪着,不再孤独。这也是我以后能够一个人适应着孤寂环境生存下去的原因。
  
天渐渐黑了,工作人员推着餐车而来。父亲为我买了一份家乡小炒肉套餐,自己用杯子装一杯热水,就着水,啃着中午剩下的馒头,馒头又冷又硬,父亲吃得津津有味。看得我想哭,发誓——到东莞后一定要努力赚钱,让父母享福。
  
次日下午,广州站到了。在火车上就听说广州火车站是出了名的乱,时有地痞流氓拦住孤身的乘客敲诈,若不给钱,就打人,竟无人管。我庆幸有父亲陪我。可能这是传说,我不当真。
  
下车后,父亲、我和几个校友紧紧牵着,以免走散。从站台到出口要走一段长长的通道,光线很暗。我们随人流挨墙走,这样走起来会快些。突然人群混乱,似有人被拦截,人流变得缓慢,我的心“突突”地跳。父亲带我们跑到一个旅游团队的后面,终于过了通道,来到出口处,看到来接我们的人了,我们欢呼地招手。
  
那一刻,仿佛是最亮的太阳沉落到眼前,所有的色彩都是亮堂的。
  

  

  
一年后,认识来自九宫山的岩,然后决定辞职和他去九宫山。去之前,我向家人隐瞒了一切,决定到九宫山再告知。当时我不知我把母亲伤害得有多深,因为我粉碎了她人生最后的梦想。以致很多年来,母亲对我一直心存不满。现在想来,才觉得那时的我太宠溺自己,太任性,太决绝,以为自己的爱情很伟大,应该神气活现地凌驾于世俗生活之上。
  
我和岩在夜色下坐上了广州开往武汉的火车。
  
一路,内心翻波涌浪,又激动又焦虑。激动的是,我终于拥有了浪漫的爱情,我觉得自己生命变得丰饶了,富足了,如玉似的晶莹剔透。焦虑的是:该如何向父母交代,他们一定不会接受岩,他如此清贫,家境又不好。我想象着父亲的震怒,母亲的叹息和眼泪。又想着到了九宫山,我的工作如何解决,我能否适应九宫山冬天的寒冷。但我表面始终不动声色。
  
我的情思和心事,随着车轮在铁轨上滚动着,想到月亮爬上来,想到朝阳溢出,当夕阳铺满大地,灯光如星溅落周遭,咸宁,以一种温婉的面目呈现。
  
此后在九宫山八年,火车远离我的生活,回老家没有火车,只有汽车,清贫的日子让我无法踏足远方,自然用不着坐火车。火车,变成记忆里的幻影,影视剧里的镜头。
  
八年后,我爱情的堡垒终于被现实攻破,支离破碎,我落荒而逃,逃回抚州。重新休整一段时间后,我去了厦门,准备为自己的人生再来一次漂亮的冲锋。
  
火车,又一次出现在我的生命里,我见它如见故人。
  
那次,没有任何人的陪伴,没有父亲,也没有岩。父亲老了,已经不能再照顾我,保护我,所有的伤我得自己扛,所有人生的艰难我得自己面对。岩呢,就像一场风,曾经吹绿了我的世界,又把我的世界刮得遍地狼藉,他已彻底离开我的生活,生死不复往来。可能这是所有过不下去的夫妻离别故事的最终版本。
  
那次,大姐送我,在鹰潭上车。
  
坐的是软卧,大姐为我买的票,还买了很多水果让我在路上吃。一路,我一直躺着,内心一片兵荒马乱,无心看窗外斑斓秋色,与九宫山遇见、离开都在秋天,每一寸秋色都镌刻着甜蜜和苦涩,不忍看,怕记忆如洪,滚滚倾泻,撞翻心灵的堤岸。
  
那次一个人坐火车,我一点也不害怕。当一个人经历了人生的起伏,连死都不害怕,还有什么值得害怕呢。
  
那时火车已提速。前天下午四点半开出,次日清晨六点就到达厦门站。
  
站在厦门火车站的广场上,我茫然而欣喜,我对这个城市一见倾心,决定要留在这里,与它生死追随。
  
多年后坐火车去江南,不为求学,不为前程,只是旅游,一路心花怒放。火车带我去的不是一个严肃的大学,不是一个诡谲的职场,也不是一个遥不可知的未来,而是一个如画的江南,等着我去欣赏,目的如此纯粹,简单,于是路途变得万般曼妙、自在。
  
一路看景,皆是美感蜂拥。火车抵达浙江境内时,远山苍劲,房舍古朴,河水动人,一草一木皆有风韵,诗意凸显,这些细腻的江南风物,让我的内心变得又安静又动荡。好想住进一间白墙黑瓦的屋里,过田园生活,在河边洗衣,摇着乌篷船在水上荡,在菜园里摘菜,在院子里呼猫唤狗,在窗边看芭蕉……多么迷人的生活,我浪漫得不行。
  
当火车停在上海站时,一种浩荡的幸福席卷而来。我在心里欢呼:江南,我终于走近了你。
  

  

  
动车时代来临。抚州终于有了一个大型的火车站,线路四通八达,也有通往厦门的动车,让我特别高兴。
  
第一次坐动车,是回家给父亲过八十大寿。
  
当银色的动车停在我的眼前时,仿佛一束光照亮我的眼眸,那优美流畅的线条彰显着一种高贵和时尚,那种气质和格调注定为这个时代而生。动车裹挟着滚烫的热情,裹挟着时代的洪流,以无可抵挡的气势穿山越海,载着我往家乡的方向疾驰。
  
动车的速度飞快,外面的景物倏忽而来,倏忽而去。回家的时间缩短,以前坐绿皮火车需十二小时,如今四小时就到,太便捷了。可我依然惦记绿皮火车,迷恋那种色泽,古典而婉约,大气而厚重。有沧桑气,是云淡风轻看世间的中年人,有敦厚沉稳的气质,让人觉得踏实、笃定,靠着他,就如贴近一段老时光。老时光如老茶,有醇厚悠长的香,让人回味。当然,还喜欢听那种“哐当”“哐当”的声响,如翁美玲版《射雕英雄传》的主题曲,豪情,雄浑,温柔,苍凉,真动听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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