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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箩筐】孤独的守夜人——土地里的梦(散文)

有一年冬天,临近黄昏的时候,我独自回到故乡风岭村里。我在竹林下的老屋住了一夜,我躺在婆婆留下的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我再次成了这个村子的守夜人,只不过,这一次守的不是橘子,而是风岭村的全部。
  
风吹过竹林,惊起了停留在树上的土画眉,它们“嘎吱”地叫了一声,然后就听见扑打翅膀的声音;远处有一阵狗叫,在黑暗而阴冷的夜里,显得有些苍凉,仿佛带着遥远的故事,飘进我的脑海里。
  
我辗转着身体,无法入睡,那张已经老朽的木床在我每翻动身体那一时刻,就会发出悲伤的“吱呀”声,像一个已经过去的人,从地下发出一声叹息一般。
  
父亲被木床的叹息声吵醒,悄悄地推门进来:
  
“你还没有睡着么?”
  
在幽暗的灯光下,父亲布满皱纹的脸像山坡上一台一台的红土地。我主动挪了挪身子,让出一席床来,父亲顺着躺下去了,可没说上两句话,只听见忽低忽高的呼噜声。我有些心酸地看着父亲佝偻的身体,每一个生活在风岭村的老农民,他们的背都是被红土地给压弯的。
  
像父亲一样,他们十分乐意地接受这片土地的重荷,土地里藏着他们各自的梦。
  
只要土地在,这样的梦永远也做不完。
  
爷爷在红土地里做了一辈子梦,他的梦从来没有离开过风岭村,他被梦带进土地里去的时候,没有立下任何遗嘱。这个村子有人居住,梦就一直存在着。
  
土地里藏着许多故事,只有懂土地的人才知道。风岭村里的每一棵树,每一株草,或者每一朵花,在春天来临的时候,都会把土地的故事讲给人们听。许多年以前,我大概只有几岁的时候,老躺在土地上,母亲就会扯长着嗓子大叫:“勇娃儿,你个短命娃娃,睡在泥土里,你想死!”其实那时候我并没有睡着,只是我听着土地里的故事已经入迷。土地的故事很长很长,几辈人,几十辈人,甚至几百辈人的事情,全藏在它的心里。我现在能记得这个村子的所有事情,早已经埋在土地一两米深处了。
  
那时候,我常常跟随父亲在山坡上挖地,父亲说每一锄土里,都有一个故事,而每一个故事,都带着农民的体温。土地不会自己说话,树上的叶子会告诉我们土地何时变暖,何时开始板结;那些草,那些花,会悄悄地把土地的心里话给透露出来。当我躺在红土地上,听一只蛐蛐的鸣叫,那正是土地愉悦地哼着小曲。
  
父亲把梦一粒一粒地种在土地里,土地的故事就越来越厚重。我想父亲也会随着这样的梦走进土地里的,他被土地折磨得旧了,就会和这片土地融为一体,他的梦是圆满而幸福的。而我呢,快五十岁的人了,为了一场看不见的梦到处奔波,像一只嗡嗡乱窜的苍蝇,我想寻找一块属于自己的土地,然后躺在土地里,把梦做完。
  
许多年来,风从外面吹进风岭村里,带着别人的梦,那样的梦就像肥皂泡一样五光十色地诱惑着我。我随着那一阵风,背着一个花纹的蛇皮口袋,走出了村子。我现在想,也许这片红土地会留下我曾经挖土的汗水,村子的空气里留着我呼出的气息,还有放过的屁一直悬在空中,没有走远。我听着风从西往东刮,风里带着我过去的声音……那些长满荒草的小路上,还留下我的脚印。那时候,我常常赤着脚,沿着村里的这条小路来回跑,红土地上的脚印开始由浅变深,由小变大;时间久了,那些印迹数也数不过来。现在好了,这些脚印被草占完了,他们在我留下的脚印里体会到人的温暖,所以它们贪婪地猛长,把一条通往村外的小路也封了。
  
也有些脚印被我踩得太实,草根无法伸过去占有它,所以过去的脚印依然存在着。在这寒凉的深夜里,月光散发的清辉把那个脚印坑铺满,留下一小片灰白的颜色,那样的话,黑夜里寻着旧迹回来的人,就会踩着我的脚印,回到竹林下的另一间瓦房里。
  
那个回来的人也许是谷子。我已经三十几年没见过她了。她离开这片红土地的时候,再也没回来过,她把这里的一切忘记了,把我也忘记得一干二净。有些人为了一个远处的梦,沿着这条小路出去了,从此迷失在路上,找不到回风岭村的方向。而我却为了一个梦,常常回到村子里,躺在这张老式的木床上,想把这一场梦做完。
  
在梦里,谷子总是那样地漂亮,瓜子脸,高挑的身材,白而红润的肤色,花格布里裹着的肉块每抖动一下,就会让我心动一次。许多年以前的梦里,我老把谷子当成自己的婆娘,我们生活在风岭村里那个竹林下的老屋,清晨我扛着一把锄头,背着一个背篓出门,黄昏时回到家里,土地的事交给我,家里的琐碎全交给了谷子。夜里,我会爬上谷子的身体,嗅着她身上散发的迷人的味道,我用粗糙的手抚摸她光滑的身体,从头到脚地摸一遍,然后分开她的大腿,把我在白天没用完的力气全交给谷子,最后像孩子一样地偎在她的身边。
  
我现在已经老了,是梦把我过老的,我前面的梦也许被谷子带走了,而后面的梦,却还埋在这片土地里。有一个人曾说过陪我把后面的这些梦做完,如此甚好,往后余生我就再没有遗憾了。
  
我希望这样的夜晚吹来一阵风,或者下一阵小雨,那样的话,我的梦也许会从土地里冒出芽来。就像自己的童年一样,总喜欢在老屋的房前屋后种上些树或者花草。树长高一寸,或者花开一季,我的梦就延长一段。在风岭村里,那时候没有一个年轻人像我一样,把梦种在土地里,他们的梦全种在别人的路上了。
  
其实梦里过得太复杂,一点儿意思都没有。当人们醒来的时候,梦里的一切便消失了,所以大多数的人,都生活在梦里,不愿意醒来。只有土地里的梦,让人感到安心和踏实。人,其实只需要一点生活的资本就会落到土地上生根。如果需要太多,人就会被自己的需要给埋掉。风岭村的山坡上,已经埋掉了许多人,那些最差的土地,除了种树和长草,然后只会埋人。
  
我现在就躺在这张婆婆留下的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我又成了一个孤独的守夜人。我守着村庄所有人的梦,他们的梦在夜里,而我自己的梦却在白天。我静静地听着村里的一切声响,害怕什么声音把整个村子的梦吵醒,我偶尔睁开眼睛,除了黑暗,便看见别人的梦飘在空中——他们的梦填补了黑暗的空缺,使夜越发深沉下去了。
  

  
2023年5月4日夜于金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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