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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篱】再见,岜沙(散文)


  
离开岜沙的时候,我在心里默默地连说了几声:再见,岜沙!岜沙,再见!
  
春天的日子,我不远千里,从烟雨江南来到多彩的黔东南,一路风尘,早出晚归,跑了不少的村寨。印象里,这里的每个寨子都是那么幻美如画,风情卓然,让人留恋忘返。然而,最令我心醉的,除了岜沙,还是岜沙。
  
岜,意指石山,字典里读“ba”,但在岜沙,却读成“bia”。在从江一带,若问ba沙在哪里?人们会犯糊,只有念bia沙,才心领神会,恍然明白。开始,我对此感到非常奇怪,猜想岜沙是一座怪石嶙徇的石头山,还以为这“岜”字是用来形容声音的——岜岜采石兮,置之山之巅兮,山崖高且险峻,不稼不穑,惟见三五千沙石兮……
  
到了岜沙,我才明白,原来这岜字,好像在岜沙确实是用来象声的,但是,它并非指代采石,而是形容另外一种声音。那是一种从火枪的枪膛里发出来的声音——bia!bia!bia!岜!岜!岜!这种由火药催生的枪声,很特别,很古老,也很悍勇。它在很早很早之前,就在岜沙的原始森林里炸响了。硝烟散去,枪声不断。多少年过去,时至今日,它仍然在寨子的青空上阵阵回荡。朝朝暮暮,日复一日,鸣时光之钟,醒岁月之鸟。
  
谁能想到呢,这里,就是那个在传说中被称为“最后一个枪手部落”,又被外国朋友誉为“中国最后一个武士部落”的地方。
  
到贵州,如果想去探访最原始、最神秘、最传奇的苗寨,我建议去岜沙。
  

  

  
岜沙是个古老的苗寨,距从江县县城丙妹镇仅7.5公里。它离城市很近,又似乎很遥远。从江城南,有一座连绵起伏、峰峦重叠的大山,名叫月亮山。岜沙就隐居在月亮山麓的秘境里,四周是莽荒林海,经年云遮雾绕,远离尘嚣,高旷而幽寒。
  
站在岜沙的高岗上放眼望,视野里会出现一幅时空交错,让人感到飘缈恍惚的画面——山下的丙妹镇,高楼大厦,车水马龙,霓虹闪烁,现代气息扑面而来;山顶的岜沙寨,木楼依依,古木森森,披星戴月,宛如童话里的史前部落。这些年,我游历过不少地方,见识过不少一方独好的风景,但从来没有遇见过像岜沙这样神奇的。这里,现代与原始,新鲜与古老,竟近在咫尺,就在仰俯之间。
  
岜沙苗寨究竟有多少年的历史?谁也说不清楚。
  
岜沙人自称是蚩尤第三个儿子嘲风的后裔,九黎部落的一支。据《逸周书》载,在距今5000年前后,九黎落族在蚩尤的率领下,在中原地区与黄帝展开了“涿鹿之战”。关于这场决战,《山海经·大荒北经》是这样记载的:蚩尤用妖兵攻击黄帝,黄帝让应龙回击。蚩尤遂施展法术降大风雨,黄帝又请来女魃破之,最后以黄帝取胜而告终。传说当年蚩尤被黄帝战败后,遂率部向西南方向的崇山峻岭开始了千年长征,而岜沙苗族的祖先就是大迁徙的先头部队。他们一路征战,开径道,鏖虎豹,战熊罴,直到转至岜沙,见此地草木繁盛,才栖息下来,开荒建寨,繁衍至今。照此说来,岜沙苗寨的历史,至少也有几千年了。
  
3月23日,我们一行十八人起了个大早,从黎平的黄岗侗寨驱车直奔岜沙。
  
按照行程安排,在岜沙仅逗留半天,十分紧张。临行前有人告诉我:“苗寨都大同小异,到岜沙除了看枪手、听枪声,其他的就那样,半天时间足够了。”当时,我以为有理,心想苗寨嘛,除了沿山而建的吊脚楼,便是袅袅不绝的芦笙声了,百寨千寨都一样,没有千种差万样别的。不料,刚入寨门,我就像一片铁屑,被强大的磁场牢牢地吸引住了。
  
映入眼帘的,首先是树。蜿蜒清幽的石板路两旁,全是树,香樟、木荷、古松,棵棵都几百岁了,参天蔽日,绿荫匝道。石板路几米宽,亦属不瘦,但在浓浓的树荫下,却显得窄窄的。密集的树干,如高高伫立在两边的墙,人在路上走,就像夹行在两墙之间。好的是,空气清新似泉,在树巷里悠悠地流淌着清香,徐徐习习,拂面沁心,给人如饮春风的感觉。
  
沿着这条路,逶迤拾级而上,忽见寨前的小山头上,立有一座庄严肃穆、香火缭绕、尖顶红柱的亭阁。蓝白相间的亭楣下,悬一横匾,上面刻着二行溜金的字眼。上行的字体略小,用隶书写着:献给毛主席纪念堂。下行是五个遒劲的大字,用行书写着:香樟纪念亭。我的眼睛像被阳光扎了一下,怎么?这亭子还有如此可敬的故事?导游及时帮我解惑,说这里以前曾长着一棵被寨人视为林中大神的千年香樟。1976年,京城修建伟人纪念堂。伟人是全国人民的红太阳,更是岜沙人的大救星,他们毅然决定,将此神树敬献给了伟人纪念堂,并在神树生长的地方,建亭为念。
  
我知道,苗族对树木都特别崇拜,前天在丹寨县的卡拉苗寨就已经见识过。但想不到,岜沙的“树文化”却比任何地方有过之而无不及。岜沙人认为,他们之所以拥有安然自在的生活,主要是源自那些森林的荫佑。他们奉行的是:“人源于自然,归于自然;生不带来一根丝,死不带走一根木。”据说,从古至今,岜沙人从不滥伐树木。砍古樟一事,在当地是有史以来绝无仅有的一次。
  
一位当地人告诉我,他们的寨规极为严厉。规定凡是乱伐一棵树,一律要罚“三个十百二”:即120斤猪肉,120斤米,120斤酒。在岜沙,当每一个孩子出生时,其家人就在山上为其种一棵树,并精心呵护伴随其长大成人。人死后,便用该树做成棺木随其下葬,坟墓不立墓碑,惟种植小树一棵,以示逝者的生命以树的姿态仍在继续。
  
在岜沙,树木是不容侵犯的。在他们眼里,但凡是生长在这片土地上的每一棵树,都是一个蓬勃的生命。
  

  

  
穿过亭子,沿级而下,脚下的路,犹如岁月之河流经了平缓的原野,蓦然变宽。依然石板铺面,可驾马驱车。两旁还是苍碧连天的古木老树,几簇矮瘦的杜鹃花,顽强地斜横在冷色的岩边,举着鲜红的喇叭,不停地朝路人打招呼,可谁也没有理会它们的热情。让人感伤了,啼血的花朵儿,你开得如此热烈,却又是那么寂寞。
  
我放缓脚步,作闲庭漫步状,在路上慢慢地走着。边上,有两个人与我同节奏,像野鹤闲云,与我并肩而行。
  
那是两个年且七旬的老者,衣冠楚楚,鬓发微霜,浑身上下,一尘不染。他们背着双手,一边漫步,一边侃侃而谈。隐隐听到一老者说,在此之前,他曾两次陪同领导来过岜沙,一次是跟省长,一次是与省委书记。我一听就知道,他们是来自上级大机关的人。我主动与他们打招呼,回应甚是热情。我问他俩是否来此调研。答非也,他们来从江是给一个见义勇为者颁奖的,顺便到岜沙看看。我问岜沙有何特色?其中一个回道:“特色有三,一是全寨人都姓滚,滚蛋的滚;二是所有的成年男子都持火枪;三是拿镰刀剃头。”说罢,他俩便哈哈大笑,加快脚步,扬长而去。
  
登上一条不陡的石阶路,来到一个更大的山岗上。这是一个只有在梦里才能看到的地方,我苍白的文字,只能这样描绘眼前的风景:青灰色的天幕下,凸起一片黑黛黛的森林,全是古村名木,树干几抱粗,棵棵像擎天的巨柱,朝天空撑起一团团浓云,暗了天,阴了地。接着,画面慢慢展开——先是岁月之笔,醮着幽亮的颜色,在山顶的密林间画了一个圆月。然后,是风雨之刀,在月亮的中央刻上几点雨滴。雨点渐渐洇开,化作点点星光。恍惚之间,就幻化成舒袖曼舞的“嫦娥”、孔武雄壮的“吴刚”,就变成了那些在坪子上跳锦鸡舞的苗族姑娘,吹芦笙、扛火枪的岜沙汉子。坪子的四周,围着如织的游客,他们举着五花八门的相机,穿着五彩斑斓的衣装,如花环一样在“月亮”的边缘此起彼伏,真像月晕的模样。
  
林间的坪子上,正在举行独具风情的民俗表演。姑娘们一身彩衣,髻插银凤凰,颈环银项圈,手戴银手镯,能歌善舞,锦鸡一样灵动艳丽。汉子们身着无领右开衫,铜扣青衣布,直统一简裤,端着芦笙能吹奏,拿起火枪亦能舞,豹子一样威猛。
  
此情此景,不禁令我幽觉心生,仿佛正置身于亘古的丛林,观望原始部落在踏歌狂欢。
  
婚俗表演结束,一个只有在岜沙才能看到的绝技便上演了。场上上来了一老一小。老的蓄着一脸络腮胡子,拎着一把寒光闪闪的镰刀,貌似世外仙人,是村里的一寨老。小的二十方刚,略显稚气,一头浓发,煞是蓬勃。但见寨老一手柔柔地揪着小伙子的头,一手拿着镰刀朝小伙子的脑门和后脑勺,犹如割韭菜似的,十分娴熟地将小伙子的头发一撮一撮地削下来。未几,小伙子头部四周的头发便被他剃光了,惟剩头顶上的黑发,像青䓤一样蓬着,一下子就让他回到了刚出生的模样。寨老不疾不徐,又非常从容地在小伙子的头上一掠一盘,瞬间就把残留的头发梳成了一个看上去很另类的“户棍”。
  
户棍是苗语,翻译过来就是发髻的意思,是岜沙男子装束中最为重要的性别标志。这种既古老又独特的装束与日本武士的“半鬼头”如出一辙,几乎无异。据说,曾有日本的民俗学家不惜漂洋过海到岜沙寻根,还怀疑他们的祖先是岜沙人呢。岜沙人听了,脸上满是自豪,心里则不屑一顾,暗想,东洋鬼子,良心大大的坏,老孑可不认呢。
  
这时候,终于看到枪手们开始演绎火枪传奇了。也许是受祖辈的熏陶,或许是因环境所迫,岜沙汉子有崇尚武力的历史传统。发髻、腰刀、火枪,是他们的标配。他们常年身挎腰刀,肩扛火枪,擅长狩猎和耕作。火枪文化,已深深地渗透到他们的血液里,成为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因而获得有关部门的特别批准,他们至今仍保留着持枪的习俗,获得了“最后一个持枪部落”的美名。现在,岜沙人所持的枪,都是清一色的老式猎枪,枪膛里只填火药,并不装弹,用铁条捅进压实,朝空中鸣放。以前,火枪用来打猎和自卫,现在,仅作为一种文化现象和迎宾的“礼炮”了。
  
开始表演了,九个一袭青衣,头缠白色绣缎的汉子,扛着火枪,隆重登场。但见他们,时而作翻山越岭状,时而作弯腰穿林状,时而作爬树瞄准状,时而作与猛兽搏斗状。或匍匐,或腾跃,或疾奔。蓦地,他们围拢一圈,叠成三层,下层五人为基,肩撑三人为腰,一个身材精瘦的汉子,立于顶层,摆成仰首举枪往天空呐喊鸣枪的造型,豪气干云,无与伦比的威武。最后,他们在地上列成一排,举起火枪,齐齐地朝天上鸣放。
  
岜岜岜!岜岜岜!岜岜岜!枪响九声。九条火枪,喷出了九道红光,天空随之就腾起了九条烟龙。枪声脆而闷,闷而爽,爽而散,散而远。最后在天空慢慢地飘散开来,隐入灰蒙蒙的天色里,成为袅袅的历史感叹和岁月的回音。
  

  

  
枪声消失了,我沿着一条从上而下的石头小路,独步往下缓行。小路窄小弯曲,一步一级,如下楼梯。小路两旁,全是吊脚楼,有的新,有的旧,却也古色古香。偶遇几堵石头墙,都是粗粗的,矮矮的。遇见不少鸡群,有几只公鸡在争斗,张冠舞爪“咯咯”叫,鸡毛纷纷。有几只母鸡,领着小鸡仔,在门前的空地闲逛。一只小黄狗,不知何故,一直跟着我走到寨子下方的梯田边,就是不愿离去。
  
梯田的上方,有一块微微隆起的草地。青草儿还是淡淡的绿,野花开了,蓝的黄的,红的紫的,似星星之火,有待燎原。
  
我站在草地上环顾四周,视野极为开阔。后面是山林。前方是乱云飞渡仍从容的远山。左手边是一个幽深的山谷。右手边,是呈“八”字形寨子。层层叠叠的吊脚楼,斜铺在两个顶头相连的山坡上,一片赭红的色彩。远远望去,只见在斑斑驳驳、幽幽暗暗的红光里,点缀着一团又一团的白色花,几乎每个屋边,都有那亮目的一丛。开始,我以为那是槐花,还琢磨着这槐花到了岜沙,咋就成为早熟的货了呢?后来知道了,它们是密蒙花,岜沙人称它为黄饭花,是把它采来拌饭吃的。《本草求真》说:“密蒙花,味薄于气,佐以养血之药,更有力焉。”想不到了,这白白的花,居然是一种会养红的仙草。
  
草地上,伫立着一棵不大不小的树。直直的树干,绿绿的树冠,像把黛色的巨伞。不远处,有一位姑娘,在放牧三头牛,一群白羊。望着这棵树,我莫名地就哼起了一首名叫《天边》的歌来:“天边有一棵大树,那是我心中的绿荫……我要树下,树下采集,去编织美丽的憧憬。我要山下,山下放牧,去追寻你的脚步……”
  
刚想坐到树下歇息片刻,耳边突然传来了一个如同银铃般的声音:“喂,客人,你不能坐在那里。”我一转头,便发现那位姑娘已经离我更近了,原来是她向我说话。
  
我说妹子你好,这树下为何不能坐?她说:“你想坐也可以,不过那是一座坟墓。”我一听,大吃了一惊,立马离开。对她说声谢谢是必须的,然后跟她聊聊也是应该的。我问她寨子里的人,是不是都姓滚?她说:“不是的,寨子里的人,由滚、王、贾、吴等姓氏构成,只不过是姓滚的人最多而已。”我问她寨子里姑娘们都去搞表演了,你为何独自在此放牛?她红着脸说:“每天去表演的人,都是由寨里统一安排的,人太多了,大家轮着来,明天我就轮到了。”我说岜沙的男子又是佩刀又是扛枪的,治安好吗?她听了,嫣然一笑,说:“这你就大可放心,寨规严着呢,谁敢惹事,寨子里就没他的容身之地了。”
  
我还想跟她说话,可惜她说完此话就走了。
  
从原路返回到寨顶,我坐在枪手广场的廊凳上翻手机。不经意间,在“百度”里看到了由旷恵民拍摄的《岜沙影像史》。打开刚看了一眼,立即就被里面的文字和影像深深地感动了。旷先生是个著名的摄影家,他于1989年首次到岜沙采风,自此连续30年,先后60多次深入岜沙,以影像及前后对比的方式,向世人记录并展示了岜沙近三十年的沧桑变化。
  
在这部犹如史诗般的影志里,我看见——1992年,16岁的滚道响,梳起了古老的“户棍”,刚刚完成了“成人仪式”。而现在,外出打工的他早已回到故乡,在“旅游扶贫”的助力下,走上了富裕的道路;我看见——1993年,年仅11岁的滚两格和妹妹滚内格还坐在火塘边学习吹芦笙。而现在,他已成为岜沙民俗表演队的小队长;我看见——1994年,刚上小学的吴两格还住在阴暗拥挤、四处透风的破木房里。而现在,他早已住入了新建的宽敞舒适的吊脚楼。我还看见……
  
真的好感谢这部珍贵的光影记忆。是它,使我看到了岜沙古老的样子,原始的风貌。有人说,原始是昨天的昨天,老早的老早,衰老的衰老,很久以前的以前,离我们很遥远。但我认为,原始其实离我们很近很近。它是一天的早晨,四季的春天,人生的童年。原始与衰老无关,衰老只属于残酷的黄昏,而原始则是属于新生,属于当初,属于希望。至少,在岜沙,我的感受是这样的。
  

  

  
在“枪手菜馆”吃罢中饭,我登上团队的中巴,马不停蹄地奔赴下一个目的地——加榜梯田。
  
当汽车驶出寨门的那一刻,那古老的枪声又在寨子的上空炸响了,如原始的密语,传奇的号子,远古的回声,是那么清亮,那么悠远。
  
车子开出老远了,我仍依依不舍。我想,岜沙是一个隐藏的古寨,一部如迷的传奇,仅仅半天时间,焉能解得开它那神秘的密码,读得懂它那深厚的内涵?
  
于是,听着那渐渐飘远的枪声,我就在心里默默地说,再见,岜沙!岜沙,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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