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篱】风景这边独好（散文）

我住在江西吉安某小区，这边风景独好。你别不信，在我眼里，这里从来没有寻常，我所遇见的，足够我的人生遍生暖意。什么是最好的风景？我常常琢磨。只要是能够触动我们的情感，引起愉悦的，就是好风景。只要是让我们感动，再朴素的风景也就有了纪念的价值。
　　

　　
一
　　
我最喜欢待的地方，是客厅的阳台。我拉一把长椅在阳台，坐着看书，常常有蝴蝶从窗缝钻入，落入我的书本，或落入花盆中，忽闪着五彩斑斓的翅膀。喜欢得不得了，觉得是从天上飘来的仙子，也觉得我浑身都是香气。我关住门窗，想把它留住，但又怕它不习惯，最终非常不舍地捉出去放了。
　　
读书累了，打开窗玻璃，阳台正对着一个儿童游乐场所，每天这里人群不散。老汉们坐在长椅上，谈国家的政策，谈天文地理，谈三国，谈红楼，也谈家长里短。这是我打听到的内容。他们谈笑风生，乐而忘归。也有人端着茶杯玩扑克，下象棋。旁边围一圈，又围一圈的人，说说笑笑，指指点点。孩子们在游乐园中，骑木马，吊双杠。有的从滑滑梯的一头爬上去，从另一头滑下来。他们往来反复，乐此不疲。站在旁边的奶奶或外婆，时不时地叮嘱一声，宝贝，慢点。宝贝，小心点。时不时伸出手扶一把，时不时掏出手帕为其擦一把汗……满眼满眼荡着温柔，满眼满眼写着疼爱。望着祖孙俩，我想起了我小时候。我那时虽然没有人工制造的滑梯，但我家后山的山坡，是最天然的滑梯，树枝和茅草是最好的护垫。我们的欢乐与此对比，不差分毫。几次，我的衣裤磨损，大人并不责怪，外婆拿出针线，在如豆的灯下缝补，并在补丁上绣上一只欢快的蝴蝶或美丽的小天鹅。外婆穿针引线的影像永远定格在我的脑海里，她是那么地慈祥，那么地温暖。我这个外孙是幸福的。
　　
滑梯的四周植着几棵盆口粗的栾树。诸多景观树在秋天里繁华落尽，而它依然捧着一捧一捧的绿，挂满果子，如盏盏灯笼，似团团火焰。真想学栾树，张扬着一身的绚烂，在秋风里与蓝天白云述说着无尽的爱慕。倏忽有了啾啾鸟鸣，才醒悟整日看不见鸟，却鸟鸣声不绝，尤其是黎明，叽叽啾啾，啾啾叽叽，犹如仙乐。原来鸟全快活在树丛中了。突然，那鸟若惊起，满天撒了黑点，瞬间又落在了另一丛树上，无影无踪。若是夏夜，那青蛙、蛐蛐儿就在楼外，彻夜鸣鼓，犹如乐场。怪不得白天，总有小男孩拽着妈妈的衣襟，缠着带他去抓青蛙、蝌蚪、蛐蛐儿。
　　
生活就这样平淡着，不好么？那日悟出这么一点点，突然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哲学家，更是一个很容易被感染的人。
　　

　　
二
　　
下楼去。楼右有一条小径。分外清幽。说是小径，其实不小，它是小区的主干道，柏油铺面，至少三米有余。小径两旁，高高低低的树，深深浅浅的草包裹着楼房，走进去，绿里才见门楼和窗户。有的住户窗玻璃上贴着“囍”字，不用说，那里面住着一对新人。有的贴窗花，飞禽走兽，花鸟虫鱼，千姿百态。有的贴孩子的奖状或小星星图案。有的挂着红红的中国结。窗子是房子的眼，透眼一看，主人的家境，主人的心境，主人的生活情趣，人生态度便一目了然了。
　　
从这里，我可以捕捉到我欣喜的，我也需要的，就如，那些窗花，每天，我想把生活编织成窗花的样子。
　　
一家住户的后门，摆满了各种盆盆罐罐，种葱，种蒜，种青菜，种辣椒，种茄子，种丝瓜。丝瓜顺着一根竹杆，爬上了架子，搭出一条绿的走廊，浓绿的叶间点缀着黄色的花。花儿鼓着腮，噘着嘴，吹着小喇叭。隐在叶间的丝瓜，憨憨地探出小脑袋，仿佛在告诉你现世的安稳。因空地有限，每样蔬菜，也只能种上两三棵，根本不够吃上一顿。种的人是不会介意的，图的就是个乐子，在起居进出间有了生活的韵味。路过的人看到这些果蔬，绿的绿，红的红，紫的紫，喜欢的不得了！
　　
或许，主人是为了把一抹并不起眼的绿推到我们的眼前，我觉得自己理解完全正确。
　　
花是少不了的。不知是谁插了一根九重葛棒。九重葛又叫簕杜鹃。它不负“九重”盛名，从一个个芽尖开始，静默地抽丝剥茧，扭着身子攀沿在一棵桂花树上，开枝散叶，开出一重又一重的红花，俏眉俏眼的，在清风中冲你浅笑，明媚着你的心情。给自己观赏，也不拒绝吸引别人的眼球。
　　
“吱呀”一声，门开了，出来一个小女孩，五六岁的样子，穿一身粉色的纱裙。她跳着去摘那些花，一朵一朵往头上插，嘴里唱着歌。小女孩的天真无邪，让这个本来甜美的场院显得更加甜美。那会儿，我想起妈妈。妈妈带我去山上砍柴，正值杜鹃花开。妈妈告诉我，杜鹃花又叫映山红。妈妈在我的头上插满了映山红。她忍不住在自己的头上也插上了一朵，并教我唱《映山红》的歌曲。妈妈字正腔圆，以腔传情，唱得深情款款。那画面我至今难忘。我们虽生活在和平年代，无需扛枪上战场，也不存在什么黑暗势力，但那时是八十年代，改革开放初期，普遍家庭还是非常贫困。看得出，妈妈是在用歌曲激励着自己。妈妈用一支歌教会了我坚强，插一头映山红，教会了我面对纷繁复杂，单纯和快乐不能丢。我走过去，顺手掐了一朵，帮小女孩插在了头上，也插一朵在自己的头上。小女孩乐坏了，朝我微微笑，露出两个甜甜的小酒窝。我的心变得异常柔软。霎那间，我觉得小女孩的甜美可以融化世界上所有的坚冰。
　　
我把那个小女孩当作了我自己，她哪里知道我的这番意思啊。有时候一抹风景，一个画面，都可以轻易唤醒昨天。不是我多愁善感，我是觉得，生活的厚度，一定要加进去回忆。
　　

　　
三
　　
搬来小区住的第一天，我正在炒菜，只有四五岁的女儿趁我不注意，偷偷地遛出了门外。回来时女儿问我：“妈妈，门口那个保安叔叔说外面有老虎，是真得吗？”
　　
“你出去了？”我诧异地问。
　　
“我本来要出去玩的，可门囗保安叔叔不让，说要我回家找妈妈，他还问我住几栋，问我知道回来不。”女儿噘着小嘴说。
　　
听了女儿的话，我心里很是感动。我们刚搬来，女儿对这周围环境一点也不熟悉，别说女儿不熟悉，连我也陌生，光这个小区就有42栋高楼，栋栋长得差不多，我转两下都认不出东南西北。幸好门口保安细心，不然女儿跑出去了，我该去哪里找啊？！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是喃喃地说着，世上好人多，世上好人多。
　　
早上送女儿去上学，手机和钱包都落在家里。欲返身去取。被同下电梯的一位六十岁左右的大姐叫住了：“刚下楼，咋又上去？”
　　
“我要去买菜，忘记带钱了。”
　　
她亳不犹豫地拉开钱包拉链，翻出一张50的塞到我的手上说：“我看你要送孩子去学校，快八点了，你再来来去去，小孩该迟到了。”我看了一下手表，时间确实来不及了。我只好接过她手上的钱。由于走得匆忙，我连一声“谢谢”都没说，更搞笑的是我连她住几号房都不知道。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我才再次与那位大姐碰面，还了50元，说上一句“谢谢”。
　　
我小孩的自行车链条掉了，我侍弄半天都装不上去。同楼栋的一位大姐见了说，女人家哪里会弄这些，我叫我的那个下来帮你弄下。大概两分钟不到，来了一位大哥，他手上拿了一把螺丝刀和一个扳手。他不仅帮我装上了链条，还帮忙紧了螺丝。遗憾的是，我到现在都不知道这位大哥大姐，叫什么名字，住几层几号。我只知道，我们同住一栋楼。我除了感动还是感动。
　　
住在05号的庆华，手上提一大包蔬菜按响了我家的门铃，把包递给了我，还没等我说谢谢，她却先开了口，“谢谢你收了我的菜，我这几天要出差，老公和孩子都不在家，这菜坏在冰箱里多可惜。”我只好摇摇头，什么也没说。叫我说什么好呢？她不是第一次给我家菜了。究竟是谁在感动着谁？我只能说，有一种温暖叫“邻家姐姐”。
　　
那次我回娘家，带回了一大把藠葱，我顺手给了一把住在我隔壁的燕子。可她回娘家时，却为我带来了一个大竹笋，少说也有三四斤，还给了我一把土鸡蛋。我不肯收，她说是乡下吃稻谷的鸡生的，有营养，说我家有读高中的小孩，很需要。我只好收下。这种相遇相惜的缘分，千金难买。
　　
住在23楼的素菲，她要出差，把两盆花寄养在我家，我本爱花，她能把花拿给我养，我很是高兴。事罢，她却给我带回来一大包地方特产。我说干嘛破这个费。她说我家有小孩，她出了远门，不好空手回来见孩子。我的这些邻居啊，叫我说什么好啊！
　　
还是素菲。前一段时间，素菲把一把电动车的钥匙留给了我家。我问为什么。她说女儿在重庆读研，今年毕业，留在那里工作了，我就一个女儿，我搬去与她同住，可能不回来了。我说这电动车好几千块钱买的，你卖了吧。她说，二手货，值不了几个钱的，你家小孩多，用的着。我想塞些钱给她，可她死活不要。
　　
在我的一生中，到底有多少这样的相遇？这些，我每当想一次，心里就暖一次。这些，都是我生命中巨大的欢喜。这些，都是我生命中巨大的暖意！送我一点东西，都要有那么多的理由和借口，生怕我接受不了。这已经不是贫困日子里的互相帮衬那么简单了，这让我每每出门看见遇见邻居，就觉得欠下人家的一份情。
　　

　　
四
　　
小区巷口的铁门，出来一个人，“哐当”一声，进来一个人，“哐当”一声。只要出入的人不把手带着门把去关或开，就会发出刺耳的哐当声，这样不仅吵人，门也容易损坏。迎面来了一位腿脚不方便的大姐，她一瘸一拐捡来了一块石子，垫在了门与门框的交接处。这下，不管怎么开和关，都不会发出哐当声。这一下子，我的脸“唰”一下，红到了耳根。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呢？不，不是我没有想到，而是我根本没有为这个门去想。这位大姐，虽是残疾人，在我的眼里，她的美丽不逊色仙女姐姐。
　　
有一老者从门楼里搬出一把椅子，方方正正摆在了门口。折回去，又抱出一口箱子，放在了地上。
　　
有人过来问话：“老刘，又给人免费剃头了？”
　　
“是。”老者答道。
　　
那人说，“手又痒痒了。”说完哈哈大笑地坐在了剃头椅上。老者不答话，故作生气的样子翻了个白眼，弯下腰在箱子里拿出一件白色的围裙为其系上……
　　
那人剃完头，凑近镜子照了又照，伸出了大拇指说：“手艺真不错，哪天我们喝一杯。”
　　
我们这里“酒风”极盛。我刚来小区没住多久，认识了楼上的住户秀兰。秀兰非常热情地邀请我去她家吃饭。我不去。秀兰说，干嘛这么生份，远亲不如近邻，百年修得同船渡，我们共住一栋楼，该是修了多少年？说完，她哈哈大笑起来。
　　
秀兰老家是永丰的，为我煮了永丰的特色菜：永丰霉鱼和永丰宸肉。“宸肉”可是有说法的。相传北宋年间，当朝皇妃娘娘来永丰省亲时吃的一道菜，那可是宫廷佳肴。饭罢，秀兰还送给我一瓶永丰霉豆腐。霉豆腐醇厚芳香，是下饭神器，正合我口味。她知道我好这一口，在后来的日子里，每年都会送上两瓶给我……她说自己很爱显摆，不做就手痒，我知道她是在借口，帮人之心，随时都有。
　　
“下一位……”剃头老者的一声吆喝，把我从回忆中唤醒。
　　
疫情期间，小区前前后后封控了几次，都是这位老者免费为小区里的人剪头发。还有，去年中秋节，小区也处于封控状态。可我们小区里的人都吃上了月饼。因为小区有一位住户是糕点师，他做了好多月饼，分发给了有需要的住户。
　　
还是中秋节晚上，由于疫情，大家无法走动，空留一轮明月冷冷清清地挂在高空，整个小区如掉入冰窖般寂静。我忍不住心生惆怅。突然，从对面窗户传来一声“中秋节快乐”。一人高呼，几人回应。接着此伏彼起，整个小区都沸腾着中秋节快乐的声音。那一下子，我的眼睛温热了，那一下子，我的惆怅荡然无存，替代的是温暖无限。我忍不住跟着高声喊出了中秋节快乐的声音。我相信，小区人的善良，小区人的淳朴，小区人的和睦相助，病毒会望而却步的。
　　
都说，如今，找热闹的地方容易，寻清静的地方难。我的小区既热闹又清静。都说，如今找繁华的地方容易，寻拙朴的地方难。我的小区既繁华又拙朴。请不要怀疑我的表述有问题。是的，热闹与清静，繁华与拙朴，在我的小区并存。
　　
有朋友来我家做客，把我的小区逛了一遍，很失望地对我说，你老说你的小区风景独好，我还以为你这里藏了个秀美山川，我并没有感觉与别的小区有什么异样，同样的插筷高楼，同样的花树，怎么就风景独好呢？我没有答话，只是笑笑。她哪里知道，山川再美，也不及这里的美，这里有着太多太多的美好，只是没有去认真感受一下。
　　
朋友在我家住了两个晚上，逛了一遍，再逛一遍，她发了一通讨论，谁说钢筋水泥构建的小区没有生命力？这里到处是人情味，或者说这里荡漾着一首古老的民歌，或者说这里是吉州窖出土的青瓷，精美、纯朴、典雅。最后说，这里是最适合居家，最适合养老的，风景这边独好！
　　
我和她交流着“风景观”。我说，凡是能够入眼的就是风景，凡是能够记在我们心中的人和事，也是风景。简单的花红柳绿，那时肤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