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科尔沁草原的夕阳,泼洒下一抹温柔的金光,追着我们一行。车行至“花吐古拉”镇前街路,路边上一桩蒙古建筑,就像被夕阳点亮了一般。“花吐古拉”四个镂空黑体大字,被夕阳红和碧空蓝勾兑的颜色装饰着。一角写着“七彩驿路”一行小字,好像是概括了这幢蒙建的主题。我急忙让大巴车停下,急忙摄影,快速缅怀。
我感觉内蒙古有着世界一流的建筑,是以童话般的晶莹简洁,呈现在草原上的,给我的第一感觉就是与众不同。有点孤独,自成一体,不太合群,但渲染气氛,又掩不住外溢的光辉,每一处蒙建,都有着个性,无法简单模仿。我觉得自己的审美有了局限,无法读透的惶惑,就像临场考试遇到了难题。
“七彩驿路”四个字,似乎是这座小镇的专门定制,非她属不能有。建筑一角也是圆顶布局,用不着标注蒙文,极似蒙古包的样子。檐下墙壁彩绘着羊犄角环绕的图案,我不知这建筑的实用价值,但“花吐古拉”让我知晓了曾与“孝庄文皇后”有关。
400多年前,一个叫“布木布泰”的蒙古女子从这里诞生,她就是康熙帝的祖母,清朝的国母。她一生辅佐了崇德、顺治、康熙三朝皇帝,堪称“三朝元老”,是名垂史册的女政治家。
“孝庄故里”应该就在这座蒙建的后面,行程不允,我不能弃车观光,只能遥想了。在脚下这条路上,当年的康熙帝曾率万人之众来此祭祖,蒙的头面人物无不临镇恭迎。封建朝代,往往崇拜文治武功,但朝政和顺,并非是这四个字可以护佑的。皇太极深晓治政之精奥,跟彪悍的蒙古族实行了“满蒙联姻”,从而确保了盛京(沈阳)以北以西大片草原旷野的安宁。这种治政思想,应该是本自汉族与匈奴通婚之俗,昭君和亲,成为美谈,由此而往,孝庄嫁满,应该视为是这种“联姻治政”的延宕继续。有时候我们研读历史,试图寻找文明的线索,我想,文明的精髓,无论多少年,都在冥冥之中传递着,忽隐忽现,就像科尔沁草原上的河流,这便是中华文明的脉络,无法割裂。尊重他族文化,不标清高超俗,不求玄深古奥,不扼杀不排斥别种文化,于是才有了中华文明的博大精深。中华文化历来都是在交融中求得超越发展的,满蒙如此,就像携手同行的兄弟。
相比我定居的胶东半岛,科尔沁太遥远,按照我的眼光,也并不繁华,但在中国的土地上,再荒凉的地方,每一寸泥土,历经几千年,都有着自己的光芒。文明于此沉淀,然后洇漶。祖国的版图就像一张白洁的纸张,一滴墨汁,无限染渍,可以成就一幅意境深邃的水墨画,是有意境的历史。
二
坐在车中,我一一解读着见过的名字,仿佛在翻阅一部词典。“科尔沁”——带弓箭的卫队(蒙语意思),哦,“花吐古拉”被称作“驿路”,想必当年也是卫队暂住之地。“花吐古拉”——黄色的牛犊(蒙语意思),哦,这是一种图腾般的崇拜,牛马是草原的生灵,也应当有着它们的文化存在。但我宁愿用汉语来解释“花吐”两个字——娇花吐艳,这和那位端庄秀雅的孝庄皇后,有着巧合和匹配。孝庄文皇后本名“布木布泰”,在蒙语里是“天降贵人”的意思,这种命名于汉族字求美意的方式有着惊人的一致性。我沉浸在这些命名文化里,饱吸着其中的诗意,旅途的颠簸,反而成了平仄的节奏。
我们继续西行,几百里外的那个地方叫“巴仁哲里木”,据说“巴仁”在蒙语里是“谷西”的意思。“哲里木”又是什么意思呢?真的是一头雾水,但这份好奇,让我对这片沃土产生了兴趣,若有时间,我想穿行大草原。同车的朋友说,妄想!是啊,我只能驰骋想象,甚至用大同小异安慰自己,见识这个东西,对于一个人的眼界永远都是制约啊。
一天,都在科尔沁的“左翼中旗”穿行,我们到了巴仁哲里木镇,夕阳正悬挂在镇子南面的山头的佛塔上,要穿过科尔沁草原,还有千里,与其说是畏惧路途之遥,不如说是被巴仁哲里木的风景勾住的魂魄。
三
一车的旅伴忙着抢夕阳照塔的镜头,我则忙于四顾看景,我想他们一定会发图和视频给我欣赏,我坐等其成吧。
海拔几百米的山,在科尔沁草原应该是一个奇迹了。山巅的佛塔应该是建立不久,彩绘颜色鲜亮,夕阳抚摸,就像在涂着一遍遍的蜡光。据我所知,藏蒙皆信奉一佛,所秉佛意也大同小异,有的几乎一样。山下是“王布和蒙医医院”,入镇的牌坊很壮阔,上书“康养小镇”之名,这完全是汉化的名字。佛语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如果当作一种经义来口吟哼唱,或许就没有多少意义了,而这个小镇却是在践行着这样的佛语之意。“浮屠”即佛塔,是梵语,本自佛陀。蒙人称弥勒佛为“迈达拉布多汗”,是否和藏佛同宗,不得而知。佛塔一般七层,故称“七级浮屠”。能够以念佛之心,面对坎坷众生的疾苦,让我突然觉得,把佛经之意变成现实的虔诚和执着。远离华夏故土中心,依然有着文明的印痕,让我心生敬意。以善行天下,虽远也有善闻,虽遥更有客访。小镇渐渐被暮色合围,黄灿灿的日光,此时使尽最后的努力,夕阳光顾的山巅变成了炉火色,又像是给山巅涂上了一层胭脂,色块始终在变化,耀眼的颜色渐失,只剩下了晚妆般的艳丽和沉静。没有流云,只有深蓝渐染,这种暮色让我第一次惊见,真的是雄伟而瑰丽。举目佛塔,夕阳缓缓沉没,坠于山中。夜色随即浓浓地围拢,隐约之中,佛塔成了剪影,守住小镇的夜晚。
我一下子理解了“哲里木”的蒙语意思了。这座山就像一个马鞍,像一个驼峰,怪不得“哲里木”是马鞍吊带的意思。我不解的是,蒙文是拼音文字还是象形文字,或者二者兼具,文化是多么神奇啊。
山,不知其名,可拾级而斜上。半山处,有两座风亭。鲜红的亭柱,拱起飞檐,宛若草原雄鹰暂栖于半山,俯视着。月光星光光顾亭阁,飞檐如臂,仿佛可摘下。亭阁,是江南的建筑样式,我看不出与山巅佛塔有什么格格不入,反而觉得是那么般配,就像特地从几千里的江南突然飞落于此,和佛塔会面,从此依偎于塔下,不离不弃。想起几句词——“鹤冷风亭,鸿迷烟渚,晓来雪意填空。”(宋史浩《满庭芳·鹤冷风亭》)科尔沁草原常年平均温度2.9,鹤冷有亭可栖,烟霞迷蒙仿若洲渚隐现,我未见雪景,但可以想见,一夜之间,戴雪粉面的样子,好一副老者踞山的样貌!蒙汉文化是各成体系的,却又是相互包容融合的,其融合速度之快,无过于当下。江南可食手撕羊肉,草原也有米线之香。距离不再是一堵墙,而是一种鲜度亮度。这种跨度,缩小了距离,也成就了文化的互通共融。
未至科尔沁,我总觉得这里的人们“总守着一座孤城”,(《烟花易冷》歌词)孤城都不是,是一处偏远之地。其实,这里不是一步一景,而是百里一景,决不拥挤,这种读感,并非眼盯着蝇头小字,而是巨大的方块字向眼睛扑来,颇有震撼感,有猝不及防的读趣。我怎么说明这种感觉呢?就像一个巴仁哲里木“小镇”,面积就有418平方千米。所以,用“孤城”显然不妥,应该是辽远之城。这里的人们,太有空间打造自己的风景了,我也相信,别处也有蒙人正在规划着自己的风景区,他们距离“一步一景”不远了。我这样的想法,马上被科尔沁大草原草草收拢起来装下了,“工程师”的头衔,并不适合大草原,这里应该是期待每一代蒙人的擘画者。
文明不需要喧嚣,她的千年存在,就是一部丰厚的史书。有文化底蕴,并一再沉淀,不能从地域的远近判断她是孤单还是热闹,也不能用这样简单的词语去评价她。我在这里感受到的是文明的自重和自爱,更是独立无二。
四
远处,有彩色小旗围绕着一堆石头在随风飘扬,内蒙古的朋友告诉我,那是“敖包”。每一个词语对我而言都是一种难度。车行一路,在草原,在山丘,时而可见这样的布局,我们一车人都称之为“蒙古包”,但解释不了很多现象,那些石头从何而来?电视片里所见蒙古包并未有石墙围起,为何石头是绕着一棵树,或一根高杆?为何悬挂着彩旗,彩旗有几色?太多的疑问,仿佛一下子把科尔沁弄成一个谜团了。
“敖包”在蒙语里是“堆子”的意思。“堆子”就像我所见过的路标界标,甚至有点像古代的烽火台,但其意义并非为了传递信号,而是有着蒙人的意念寄托。敖包是用石头、泥土和杂草堆垒而成,往往借助一棵树作为“堆子”的核心,四周堆砌着石头,堆子上挂满了彩绸,据说,那是“希望之彩”,他们借以祭奠山神路神,祈祷丰收。这令我想起去往西藏所见的“玛尼堆”。藏族称“朵帮”,有“阻秽禳灾”之用。据说,祈祷者要在石头上刻上“六字真言”和咒语。蒙人的“敖包”应该和藏人的“朵帮”有着一脉相承的渊源吧,我十分敬重他们对自然界一草一木,一色一石的虔诚崇拜,在他们心中,即使是一块小小的石头,也是有着灵性的,并非草原上少石,他们对待世界的态度,令人咂舌。即使石头再远,也要以怀揣的方式,运送到堆子上,成为“敖包”的建筑物。在大草原上,捡拾一块石头,万石成堆,我想,这个工程量也不亚于尼罗河畔的金字塔。何人组织,何人砌垒,他们祭奠时有什么仪式,都是谜,好吧,留住谜底,我不可能一次匆匆车行就可以弄懂太多,蒙古文化,也是中华文化的分支,源远流长,靠一次走马观花,不可能理解深透,并非我原谅自己,而是夜色低沉了,我们要吃一顿地道的蒙古大餐。
五
吃饭在一个小店的二楼。房间一张圆桌,我对壁上唯一一张画像感兴趣。是成吉思汗的画像,两边竖排着蒙文。蒙文真的也是风景啊,一竖划在中间,大部分字是在竖划的左边画圈,透出一张刚毅雄健的美感。就像我在古装戏里看到的“环佩月牙刀”,如果把那个蒙古文字拿在手里,简直可以摇晃出铮铮之声。形容汉字的美,我以为“字如珠玑”的说法,最为精准通透;而形容蒙文字,应该是“字如剑戟”,这和蒙古人能征善战的个性特点完全吻合。我觉得自己找到了理解蒙文化的一个切入点。画像两侧是一副对联,我按照汉语的规制来看,发现其中两侧蒙文里居然有四个一模一样的字,按照汉语对联知识来解释,显然是不能重复的,这是蒙文与汉语的不同?我不知写的是什么内容,但我断定一定是一些祝语吧。对名人,对民族英雄的崇拜,是汉族和别的民族共通的价值观,这种价值观,就是文化的精髓,就像我心中记取的那些历史上的伟人名人,始终成为我们为之骄傲的文化背景。
和内蒙古的朋友谈话,使用的是汉语,他突然接到一个电话,马上使用蒙语,我感觉出那种抑扬顿挫的语势的美了,仿佛是一曲“天苍苍,野茫茫”的歌谣,但我听出了说得最多的一个词——嘎查。大约他们是在交流在什么地方相见,通过朋友的手势,我约略猜出一点。
的确,朋友告诉我“嘎查”就是蒙语里的村屯的意思。就像我们所在的“巴仁哲里木”,就称“巴仁哲里木嘎查”,是小镇的驻地。听蒙语,也是在听一道风景的低唱浅吟,尽管我听不出汉语诗句的平仄,但同样有着亲热的温度感。回家的路上,我还一再在心中念叨着小镇的名字,唯恐忘记,念叨着“嘎查”,突然想到,蒙语说“乡愁”该如何说,我笑自己给了一个汉蒙结合的说法——“嘎查之愁”。
深爱着家乡,是各族人民共同的情结,应该可以接受我这个说法吧,这也是草原蒙人的最美情怀吧。草原之辽阔,但这里不合适迁徙和流浪,泱泱草原,有的是从容,从容地爱着这块休养生息的土地,我从那些蒙人的笑容看得出。笑容,要比那些蒙建,那些街道,更生动。坐上车,笑容还在眼前如花开。在我心中,笑容是小镇最精致的明珠,她的属性是灿烂,挂在每个人的脸上,用不着担心会蒙尘失色。
路途经过两个小镇,小镇宛若明珠,镶嵌在无边的草原上,我不能把小镇的全部带回来,只能以“掠影”来记述所见所闻,我想,看到更多,弄懂所有,就要居住在小镇。我会再来的,就像朋友送别时说的——欢迎你再来巴仁哲里木。我说,我下次一定好好游览一下“花吐古拉”。朋友遂感亲切,说道必须奉陪。
回到家,朋友问我,从科尔沁大草原带回了什么?我说带回了“两粒明珠”。
2023年5月1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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