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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篱】中我岛(散文)


  
胶东半岛的荣成,有着曲折绵长的千里海岸线,于是形成了海岸奇观。海岸线内外,岛连着岛,宛如散珠落珮,光浮风披,牵一链而珠玑动,美不胜收。虽称不上“千岛”,也不下百岛,堪称大观。
  
著名的,如苏山岛、镆铘岛、鸡鸣岛、海驴岛、石岛、俚岛……有一座岛,名“中我岛”,名望不如那些岛屿奇珍,却它风格独特,风情淳朴,历史沉厚,因其独特,一点也不比那些岛逊色。
  
黄海西岸,爱伦湾畔,陆地一角,探海而望,与潮水共,和涛声鸣。翠木掩映,鹅卵铺滩,阳光钟情,海风柔拂。有恬静的半岛风情,也有良田农舍的淳朴。不必景致惹眼妖冶,仅凭地理形胜,便可击退多少风景名宿。我每一次踏足,都有迁居于此的冲动。“我岛”两个字,我理解为“我之岛”,其实不必据为己有,海岛早就归属于我心,还谈什么名分。
  

  

  
我岛分出了南我岛、中我岛和北我岛。
  
我就先行走中我岛吧,这是一个临海的半岛,也是一个村落,它依然保留着古老,所有的新建,都无法忘记岛的古老,第一眼看,就散发着浓浓的怀旧情绪。
  
那些记载着沧海桑田变迁痕迹的海草房,被围裹在岛子的中心地带,外围的屋舍,就是那些历史遗留的壳,这层壳在风雨的侵蚀下,剥离了,这里的主人,固执地认为,不断修复,完全可以保住壳内的核仁。就像一个古战场的垓心,外围的工事不断加强,只为了垓心不被攻破。因为那些历经沧桑的低矮海草房始终刻记着一段红色的历史。如果游客通过那处岛门,守门的人就会告诉:先不要直奔“红色景迹”而去。这是一个悬念。
  
“景迹”是这个岛村的村民认可的一个名词。这里曾经是一道历史风景,如今,只剩下陈迹了。源自“遥遥景迹,君子攸钦”,遥远的行迹,是有德之人所钦佩的。这里曾经是“胶东东海转运站”旧迹,是红色政权诞生的后方基地。这里的“景”不能用“优雅美观”之类的浮华的辞藻来形容,但它是“景”,要拂去尘埃,找到一些线索,才能还原曾经的景观。
  
我还是重新退回那座有些单薄的岛门吧。
  
不必宽阔,三米之宽,足以让百米之外的涛声涌入;不必花岗雕砌,只有两根不朽的树干作门框,足以让风雨退避。一座门楼,只为了写上“中我岛”三个字,看着有点单薄。从著名景观里找不到这个名字,从词典里寻不到名字的注脚,就是当地人,绝大多数也无法解释它,但它的存在,却演绎着一段真实的历史。
  
它原本叫“倭岛”,“倭”一个令人憎恶的字眼。14世纪中叶,那些一贯对外觊觎财富的日本浪人,横行海上,霸占此岛,人称“倭岛”。明嘉靖年间,朝廷昏聩,大批的倭寇入岛占地,劫掠成害。戚继光力主抗倭,驱倭清岛,于是改名“俄岛”。荣成方言读“俄”为“哦”(音),和读“我”同音,意思演变为“我”,后来写作“我岛”,因岛住户渐多,遂分为“南我岛”、“中我岛”和“北我岛”三个村落。一个“倭”字,记下的是一段屈辱的历史,丧地之痛,令人切齿。一个“我”字,义正词严,就像张家口城门上“还我河山”的“我”一样,表达的是我为土地主人的豪气,还我岛屿,历史永铭这掷地有声的豪言壮语。我每驻足岛门,便仿佛听见黄海涛声伴着百姓归还“我岛”的振臂高呼之声,声音跃门而出,历史之音不会熄灭,从来都是最强音。
  
记忆,可以封存,封存并不表示从此息声。
  

  

  
把岁月藏在泛黄的老照片里,那多么小气;把时光放在梦境里,时常去碰一碰,那是对时光的若即若离;把老故事写进一首歌里,那多没有份量。把老时光拿出来,放在日光下,安放在墙的镜框里,这是中我岛人的做法。
  
中我岛外围的屋舍院墙,是红色和民俗的记忆博物馆,尽管墙体是平面的,没有适合存放文物的空间,但墙壁就是露天博物馆,不用门票,驻足墙下,历史就在这里徐徐打开。
  
已经淡出土地劳作身影的独轮木架手推车,就砌进了墙体,为防腐蚀,木质上涂了清漆。包裹轱辘的木架,就像弹药箱;弯曲的车身,不是被载重压弯,而是弓背推车的姿势;两根车手柄,还保留着被粗糙的农人之手打磨后的光滑。无法命名这道院墙,“车墙”?这是什么词,但独轮车给了我太多的联想。
  
解放战争中,著名的淮海战役大捷,就有着独轮车的功绩。陈毅元帅曾说过:“淮海战役的胜利,是人民群众用小车推出来的!”是的,作为“胶东东海转运站”,从这里征集并派往战场的独轮手推车不下几千辆。站在独轮车前,仿佛还可以听得见车轮滚滚的声响,这声响,汇成了战场上又一动人心魄的旋律,与解放军的行进曲,合并为“胜利大合唱”。那些胶东汉子,穿着破衣烂衫,踏着裸露脚丫的布鞋,冒着死亡的硝烟,把独轮车的印痕深刻拓印在淮海那片火热的泥土上,他们那一代有的已经作古,但独轮车在,他们的声音就一直响彻。
  
粟裕将军说:淮海战役的胜利,离不开山东人民的小推车和大连生产的大炮弹。那些威力无比的炮弹,就是从这里上岸,被小推车载着送到了淮海战场。
  
我上高中是15岁,每晨都要推着独轮车,往村东的砚山上推粪,挣两个工分。我没有车,叔叔家的车归我用。父亲说,独轮车上过战场。男子汉就要推得动独轮车……他的话省去了逻辑联系,但我懂得,独轮车与胶东好汉的关系。
  

  

  
石磨,早就退出了农人生活的舞台,但它依然被镶嵌在墙壁上,石磨,就像东升的太阳。这里是大陆迎日出最近的地方,但石磨却是真正的日不落。它一方面在纪念着曾经的磨粮碎粉的原始生活方式,同时,也在告诉我们一个事实。这些石磨曾经磨过上万斤的军粮,随着那些手推车一起走进淮海战场。用手轻轻抚摸着石磨上用铁钻凿过的斜纹,时光无论怎样打磨,怎样销蚀,那些历史的纹络总是明晰的,从这些纹络里流过多少粮食的颗粒。石磨,铭记着农人的脚步,就像一部老式的留声机,只要手抚摸,心念当初,唱针就会徐徐转动,奋斗的歌声就会弹响。留声机已经成为古董了,人们为了怀旧,千方百计造出仿制品,而在这里,一切都是古色的,不必仿制,每一曲都会把我们带入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在一般的景区,石磨被放置在公园曲径上,给人们脚踏,但中我岛人舍不得这样,他们把石磨放进了留住时光的墙上。这是怎样的情愫,何等情怀!一位老人告诉我,不能作践!他们是把历史揣在怀中,放在心坎。
  
把曾经的时光镶嵌在渔家房舍的院墙上,留得住曾经的时光,记得住走过的路。曾经,对比现在,是那么不堪破旧,早已落伍,但一切美好,都在这些器物上烙下鲜明的印记,所以,他们用怀旧的方式告诉人们——谨记莫忘。
  
一把印着工农兵迎风展臂的白色瓷茶壶,可能曾经到过每一块田间地头。那些印着花,圈着几道蓝边的各式瓷碗瓷盘,褐色的,白色的,酱色的,自中我岛人家的饭桌上搬到了墙上,或者是从那些摇摇晃晃的舢板抬到了墙上,墙一头有两只舢板为证,曾经的打渔生活,并非大鱼大肉那般令人向往,有的瓷碗磕碎了边沿,或许是掉落地上,或许是兄弟醉酒碰碗留下了碎的痕迹,一堵墙,已经把曾经的时光摁住,不再散失,不再无序,凭空打捞这些记忆,需要冥思苦想,而今,一瞥眼可能就是一个美好的回忆,就是一段丰满的故事。那些捣米的石锤,被多少农妇握住过锤把,我伸手握住,温度并不高,历史不再波澜壮阔了,回归到波澜不惊的沉静时,仿佛瞬间就有一股米香溢出。农妇们闻着米香,舍不得自己吃,装进麻袋,搬到小推车上,吱呀吱呀的小推车车轮,将这些芳香的米送到前线战士们的面前。那些大大小小的坛子,曾经盛过小米玉米,是村民准备的军粮,也贮存过从海中捕获的鱼晒成的鱼干。现在不需要了,但坛子是有记忆的,中我岛人无法打破埋于地下,每当看到那些坛子,他们便有丰收的满足,更有支前的自豪。他们可能是献出家中唯一的一坛子米,这种觉悟来自哪里?在那片低矮的海草房处,有一座“卫国将士馆”,从脚下这片带着海腥味走出的将士有70多位,几乎家家有人参军,户户都有光荣史。他们的故事,依然被村中的博物馆铭记着,其中的任何一个将士,都是一场硝烟的亲历者,一次血战的冲锋人。有四个字放在海草房的一角,叫“红色胶东”,这里应该是红色胶东的核心地带。不要以为胶东只是一个地理概念,不要以为胶东很大很广,真正有生命力的红色就深藏在一个不起眼的海边小岛上,藏在这座具有革命传统的海草房院落里。我们常说,历史不会忘记。真正不能忘记的是一堵墙,一个红色院落。历史就安静地放在那里,等着我们去缅怀。
  
镶嵌在墙体上的所有物件,对于某个家庭,哪个家族,可能都是有着很丰满的故事。有故事的人,站在实物面前,会一下子唤起故事的如毫如发的细节。
  

  

  
胶东半岛的房子,一排房屋一个庭院为“一进”,那里有五六进海草房群落,从一个门户走进去,可以穿行其间,相连处有暗道。这是便于物资搬运而设计的,在这里,已经打破了每家每户的封闭,是“支前”两个字把他们聚拢到一起,成为一处奇观。
  
想起了欧阳修的词句,“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觉得如此意境过于轻佻了,是藏不住深沉的样子,是想卖弄风骚的样子,是轻愁如烟的样子。而在这里,庭院深深,无论“几许”。时风闲逛,穿庭走院,没有帘幕遮挡,来去从容,只是给游人带来历史的纵深意味。历史有多深,或许一座院落在解释着,是在纵深,是深不见底。
  
屋顶上苍白色的海草,就像一个个上了年纪的老人,捋着胡须,在诉说着曾经。只是海草不飘逸,把我们定格在那个百年之前的时光里。氛围总是有着裹挟人的特性,如果不想被肤浅与浅薄裹挟,那就在这座庭院里多待一会吧。
  
历史并不都是躺在教科书的扉页里睡觉,岛民们不喜欢用干瘪的文字来临摹庭院的样子。走进去,用眼睛一一抚慰,会得到更为直观的感受。屋舍里那些八印十印的大锅,曾经有多少人围住锅台,放下碗筷就奔赴前线。用茅草编织的锅圈,还挂在海草房的墙壁上,好像刚刚从锅沿上拿下来,冒着烟火气,那种温度是永远不会因为时间而变凉。那些还在院的角落里静静坚守着的大缸,已经是金鱼的天下了。它在告诉我什么?时光也是清浅的,锦鳞游泳,娴静无忧。这里并不压抑,但不能缺少对比。
  
李白曾感慨道,“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我把那些支撑着海草房的石头看成一轮轮的月。石色淡黄,是很古的样子。月如圆,月如牙,而石头,或圆或方,或无法定义是圆是方,从来都是堵着袭来的风,守着院落里的生生不息。这不是梦语,石头是有光的,曾经照着那些打包的支前人劳作,那些人已经远去,石头就是他们留给今天的光。石头,是我们和我们的英雄对话的媒介,我相信,踏响在院子里的脚步声,是可以传递给曾经在这里忙碌的人。
  

  

  
中我岛人并不排斥现代。因为他们懂得,如今的一切,都是在告慰村民的祖先的。
  
村路并非笔直,但他们随形赋物,表达着精致而古朴的审美情调。柔柳依依下的小河,被机裁的大理石装饰着,环曲河岸,拱桥跨水。现代,是以保护继承古老而存在的;古老,在现代景色里留存着自己的底气。
  
中我岛把岛东一片海水浦地留给了现代楼舍,四五十幢海景房,日沐海风,夜闻涛声,成为最美的品牌,吸引了几万人来此购房定居。据说,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嗜好,在这里,迈几步远就可以去怀古,更喜欢得到中我岛人怀旧情绪的感染。太古老的东西,可能书卷气十足,少了真实感;而中我岛给我们的是历史上最雄壮的声音,美好生活来源的底气。
  
每一个在此定居的人,都要到那个深深的庭院前记住自己的所在地。
  
三个名字:中倭岛。中俄岛。中我岛。
  
理顺一座岛的变迁,懂得一个岛的历史,才配得上登岛居住。
  

  
作于2022年12月30日,2023年4月29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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