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荷·烟火】雨落（散文）

一
　　
初二摸底考试，我的数学成绩由原来的前三名倒退到第十六名。
　　
张老师公布成绩那天，窗外正下着瓢泼大雨。雨滴不停地击打着玻璃窗，伴随着呼啸的风声，还有同学们的窃窃私语。
　　
张老师宣布完成绩，特意念了数学课代表李航的一首小诗。诗里有我和吴玉玉同学的名字，对诗歌不太懂的我也能隐约感觉到，有一种青春朦胧的思绪。张老师还特意说了句：“初二就开始谈对象了，怪不得成绩下滑这么快，原来一门心思你亲我爱了！这还了得，把你们家长给我找来。”
　　
我从未想过自己会有被老师约谈家长的一天，对于一名初中生而言，请家长是极其伤害自尊的事情。下课铃刚一响，我便冲出了教室，冲进雨中，漫无目地疯跑着。跑着跑着，便来到学校后面的一座小山上，那里有一个破落的山神庙。那一刻，我坐在断裂的石碑上，看着雨水从屋檐落下，眼泪不自觉地流了下来。
　　
过了不知多久，李航和吴玉玉走进庙里，我看见李航就冲上去对他喊道：“你来做什么？滚出去！你干嘛要写那个？我和你有关系吗？”
　　
吴玉玉拉开我说道：“喜欢谁有错吗？这是个人日记私人物品，张老师是侵犯隐私权。”
　　
李航满脸愧疚：“我真的不是故意的，那天你说让我给你画素描画像，就随意写了几句小诗而已，谁知道竟然让老师发现了。对不起！”
　　
李航喜欢画画，也有天赋，有时会给同班同学画素描。那天我也是看同学都找他画画，也就和同学一起凑个热闹，谁知道会惹这档子事。
　　
因为我是冒雨跑出来的，所以浑身已经湿透。春夏交替，乍暖还寒的季节，冷得我直打哆嗦，一个劲打喷嚏。李航说他家就在山下，家里也没别人就他和她奶奶，不如去他家换换衣服。另外，他还可以帮我补习一下这次考试的错题。说实话，我考得这么差，张老师又说找我家长，我哪有脸回家呀？又听李航说能帮我补习一下错题，我就和吴玉玉一起去了李航家。
　　
雨也正好停了，我们下了山，拐了一个弯就到了李航家。
　　
李航的奶奶六十多岁，面容和善，正在院里喂两只大公鸡。她见我浑身上下湿透了，急忙安顿我进屋，给我找了干衣服让我换上，又帮我把我脱下来衣服放进洗衣机里。她还给我们煮了姜汤让我们每人喝了一碗，李航说他给我们做拿手的热汤挂面，说完就去了厨房。
　　
不一会功夫，他端上来四碗飘着花椒粒的清汤挂面。桌上一碟芥菜丝咸菜，一碗清汤挂面，我们那顿吃得很香。李航他奶奶讲，他这个孙子就做清汤挂面最拿手，这个面是她最喜欢吃的，也是李航母亲在家时经常做给他们吃的。
　　
“你母亲呢？她去哪了没在家吗？”我问。
　　
奶奶告诉我说，李航母亲和父亲都在深圳打工，离家远，不经常回来。等过些日子，租好大房子就把李航她俩接过去。李航说他从来没坐过高铁飞机呢，到时候去时就能坐高铁飞机了。
　　
二
　　
那天的雨断断续续地下着，在李航的帮助下，我把数学卷子重新做了一遍，一些错题李航都帮我纠正了，给我讲了一遍。李航说，以后我有不懂的题都可以问他，他会帮我在下次数学考试中冲进前三名。本想等雨停了我和吴玉玉再回家，结果傍黑时还在下。怕家里着急惦记，李航就给我和吴玉玉拿了家里的伞和雨披，我俩结伴就回家了。
　　
刚走到家门口，就看见母亲和父亲打着伞站在门口焦急地望着。母亲说她和我父亲已经找我好久了，还去几个同学家问了。母亲说了很多，却只字未提我考试成绩和李航给我写诗的事。
　　
我还是主动的把我数学考试考砸了，张老师批评我的事和盘托出，说到委屈处我便哭了出来。父亲听后笑了说：“我以为张老师今天找我说啥大不了的事呢，原来是这回事呀。”
　　
原来张老师确实给父亲打电话了，那会父亲单位正忙，就说等他回家问清楚咋回事再回复张老师。
　　
父亲帮我擦着眼泪说：“闺女，咱不哭。不就一次没考好吗，有啥呀？以后努力就是了。何况我闺女这么优秀，下次也许就冲到第一了。再说了优秀的女孩子，男孩子谁不喜欢呀？喜欢也是很正常呀。写个情诗、写个情书的，再平常不过了。老师那么说我闺女就过分了，我可不干！明天我去学校和他必须说说，不能这么说我闺女！”
　　
我被父亲说笑了，并表示，下次数学考试肯定能冲到第一。
　　
三
　　
吴玉玉后来和我说，她喜欢李航，以后她会嫁给李航。我看她一本正经样子，不禁笑她花痴。并说：“李航以后会去深圳大城市的，你也追不上他呀。”
　　
吴玉玉却说，“我知道呀，我会好好学习，到时候就去深圳上大学，去深圳找李航。”
　　
吴玉玉还说，李航也喜欢她，背地里也和她表白了，还说认定她了。但前提是现在两个人不能影响学习，吴玉玉一定要考出好成绩，不然他不会和她在一起的。
　　
吴玉玉开始很用功地学习，以前在课堂爱睡觉的她，也不在课堂睡觉了。不懂的题她会问我或问老师，学习上有了很大进步。没课时，有时她也会拉着我一起去李航家玩。
　　
那年的雨水很多，隔三差五地下，仿若是这个地方的百姓献祭了龙王一般没完没了。
　　
雨天去李航家，李航会给我们做清汤挂面，不知为啥里面虽然没啥荤腥吃起来也感觉格外香。李航说煮面的关键是在烧油炝锅时他在里面放了花椒粒，花椒能提香。这还是他妈妈手把手教他的呢，说让他做给奶奶吃。奶奶牙口不好不喜欢油腻，就喜欢吃汤汤水水这种清淡口味的面条。他答应妈妈，一定在家照顾好奶奶，他是奶奶从小看大的，他现在长大了就应该照顾奶奶了。他说这个面里，有爱的味道。
　　
只要我们去李航家，李航的奶奶还会买上一大盆减价的西红柿，洗干净让我们坐在炕头吃西红柿。那年的西红柿特别好吃酸酸甜甜的，特别有柿子的味道，吃了第一个还想吃第二个。我们围在桌前，你争我抢的吃着，一大盆柿子，一会功夫就剩不下几个了。
　　
四
　　
再后来的一天，周一，难得的晴空万里。
　　
李航来学校换了一个新书包，高兴地说他父母回来了，给他买了新书包。课间时，他偷偷把我和吴玉玉叫出去，他手里拿着一个报纸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没人时他打开时，一看是两个鸡腿。他说他奶奶看他父母回来了，高兴地杀了家里养的两只鸡，他把鸡腿留下来给我和吴玉玉拿来了。他看着我俩吃，高兴地一个劲问我俩：“咋样？香吧，我妈炖的。”
　　
那两只鸡腿或许是放了时间久了，感觉有些硬邦邦的，但我和吴玉玉却吃着很香。因为这是李航不舍得吃，特意留给我俩的。
　　
李航的父母在家只待了五天就回深圳了，这次回来是给李航起户口办一些转学证明的，再过几天就回来接李航和他奶奶。
　　
那年我家有一只大鹅，每天在院子里走来走去的，隔三差五会下一个蛋。每次我放学刚一进院，它都会扑棱着翅膀嘎嘎叫着迎上来和我亲热。李航来过我家几次，也喜欢我家的大鹅。他还问过我：“铁锅炖大鹅是不是你们东北人家常吃的菜呀，好不好吃呀？”
　　
我说：“你别打我家大鹅的主意呀，我家鹅可不炖，留着养一辈子呢。”
　　
他说，等他和奶奶去了深圳，一定让母亲领着他奶奶去东北饭店吃一次铁锅炖大鹅。
　　
“你馋疯了，为啥非要吃这个菜呀？”我笑他。
　　
李航告诉我，他和他奶奶有一天在电视里看到一个过年片子的电影，里面就有一个家庭吃饭片段，铁锅炖大鹅。他问奶奶：“铁锅炖大鹅有那么好吃吗？”
　　
奶奶说，她活到这么大岁数还没吃过这个菜。
　　
他说：“不就铁锅炖大鹅嘛，等我以后有工作挣钱了，一定请你去东北饭店吃个够。”
　　
奶奶却笑着说：“难得我孙子有孝心呀！唉，恐怕那时候我早咬不动了。”
　　
后来的一天，雨夹着冰雹下了好一阵，我放学回家却没有看见我家大鹅。我问母亲：“咱家大鹅呢？”
　　
母亲告诉我说，大鹅死了。那会下冰雹时它正在山上，可能是遇到了黄鼠狼，被黄鼠狼咬伤了，跑回家就死在家门口了。
　　
大鹅死了，我很伤心，我抱着它忍不住地掉眼泪。母亲把大鹅褪毛洗干净，说要铁锅炖大鹅。我不同意吃掉它，为此，我与母亲争执了很久。
　　
母亲说：“你不是说你同学李航就要去深圳了吗？他不是没吃过铁锅炖大鹅嘛。你把他和他奶奶都叫到咱家来，吃铁锅炖大鹅吧。”
　　
父亲也说：“是啊，去把他和他奶奶请到咱家，明天正好周末，就让他们来家里吃个饭吧，也让他们尝尝咱家东北人做饭菜的味道。”
　　
五
　　
周末的早晨，天空闷闷沉沉的，似乎在计划着一场阴谋。
　　
母亲一早就把铁锅刷干净，泡了粉条，蘑菇。我正准备去李航家邀请他们中午来家里吃饭，吴玉玉就来我家找我。她发着牢骚说：“这破天也太闷热了吧，不如去找李航一起去滦河套蹚水吧。”
　　
母亲严厉制止着：“这天可不能去河套，这雨说下就下，一下雨滦河套就发水。女孩子家家的蹚什么水呀？不许去！”
　　
我嘴上答应着母亲，但还是和吴玉玉去了李航家。李航正在和他奶奶收拾准备去深圳拿的一些衣物，他听我说中午去我家吃铁锅炖大鹅，当时就抑制不住兴奋喊道：“终于能尝尝你家东北的铁锅炖大鹅了！那可得炖烂糊点呀，那样我奶奶能多吃点。哈，我到时候一定抢只鹅大腿吃。”
　　
吴玉玉说：“时间还早，不如我们就去河套蹚水吧，等下一次就不知道多少年后了。”
　　
李航奶奶说：“过两天就去深圳了，还有许多东西没收拾呢。眼看天也要下雨了，就在家玩吧。”
　　
李航说：“奶奶，我们一会就回来了。你在家等我，回来咱俩去叶子家吃铁锅炖大鹅。”
　　
滦河，古名渜水，是渤海独流入海的河流。河流蜿蜒，河道宽阔，多分汊，河水深浅不一，边滩众多。河岸多是芒草，值初夏时，绿意盎然。
　　
我们仨到了滦河套，看着几条弯曲的河流，我想着母亲说的话就说：“这天很闷，天气预报说今天有雨，说不定一会真会下雨。咱们还是在附近浅一点的河里玩吧，万一下雨了咱们好往回跑。”
　　
吴玉玉却说：“下啥雨呀？天阴沉也不见得有雨。再说这些日子总下雨，早就下完了。”
　　
说着她就带头挽起裤腿，往河中间走去，李航也跟在她身后。我没有下河，只是坐在河边，吹着风，看着他俩。他俩越走越远，不停地互相撩着水，嬉戏打闹着。
　　
突然天空一阵响雷，顷刻间瓢泼大雨下了起来。我急忙对他俩喊道：“下雨了！快回来呀！”
　　
眼看雨越下越大，他俩也赶紧往回游。可是他俩玩的太疯，已经到了河中央。河水不停地疯涨着，他俩相互搀扶着，用力往岸边游。眼看就要到岸边了，突然吴玉玉一下摔进河里，扑腾几下，就不见了人影。李航赶紧转身扑到水里，用手划拉着去拉她。他连着呛了几口水，总算拉起了吴玉玉。他架着她，费力地往岸边靠。我也顾不得许多，努力伸着手，向河里走去。此时，河水越涨越快，就在我拉住吴玉玉一刻，因为力气耗尽，李航松开了紧紧拉着吴玉玉的手。顷刻间，他被水冲得不见了踪影。
　　
李航被家属院人打捞上来时，已经是两天后了，也是他父母回来接他去深圳的日子。
　　
因为长时间在水里浸泡，李航整个身体都肿胀了许多。他的父母和奶奶由于伤心过度，都先后病倒了，住进了医院里。
　　
六
　　
三天后，学校附近的那座小山上多了一座新坟，李航英俊的照片就镶嵌在墓碑上面。吴玉玉哭红了眼睛来我家找我，她说她真后悔不该不听我的话。那天如果不是她跑那么远，李航也不会为了救她而丢了性命……
　　
我对她大吼着，狠狠把她推出门外。
　　
外面的雷声隆隆作响，又一场雨水袭来。此时我安静地站在屋檐下，在这北方的黄昏里，等待着雨水停止。夏天终究是多雨的，黄昏终究会变得异常漫长，天色丝毫没有暗淡下来的意思。不会像中午那般明亮，也没有夜幕那般阴沉，似乎一直处于黄昏里。昏黄的天，泥泞的路，丝丝雨滴，这一切如此安宁，却无法让人感觉安宁。
　　
我终究还是冒着雨去了李航的墓地，将母亲炖好的两只鹅腿摆放在了李航的墓前。
　　
雨一直在下，不停地落着，顺着我的脸颊肆意流淌，顺着李航的墓碑流下，淋湿了墓碑前的那两只鹅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