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7月23日,是我永生难忘的日子,也是我人生旅途中最漫长的一天。
14时30分
那时,我在铁山铁路采石厂,从事材料员工作。记得那天温度特别高,中午我在材料库值班室午睡,尽管吊扇开到最大,身下的草席,还是被我的汗水浸湿一大块。正睡得迷迷糊糊,“嘭嘭嘭!”有人粗鲁地捶门,我极不情愿地起身开门,发现是石油公司的小周,说是我们厂要的5吨柴油送来了。我赶忙找到油库钥匙,随他出门,抬头看了看天,瓦蓝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骄狂的太阳晒到身上火辣辣地疼,路边几棵垂头丧气的泡桐树,耷拉着叶子一言不发。
等我走到油库边才发现,根本无法卸油。这是一座石头浆砌的堡垒式建筑,处于斜坡之上,内分两间,分别安装了汽油、柴油油罐各一个,而柴油罐位于北侧,需将油管从北侧小窗伸进去,才能卸油。而北侧场地上,有一个大坑,前一天刚刚下过大雨,满是积水,油罐车无法靠近,能想到的办法就是,用装载机铲一铲渣土垫上,然后推平、压实。
那时,为了避开高温时段,只有夜间和上午生产。诺大的生产区内,除了几个维修碎石机的工人,找不到其他人。我的眼睛努力搜寻着,发现一台ZL30型装载机停在废料场附近,正是我刚上班时曾经开过的那台。我喜出望外,心想,这下好了,我自己开装载机操作一下,不就行了吗?
15时30分
我只想着早点解决问题,却把“非本岗位人员严禁动车”的安全规章抛到了脑后。迅速跳上车,一看,嘿,钥匙还插在上面,真是想什么来什么!熟练地打火,转动方向盘,压操纵杆抬大臂,换倒挡,准备调整方向,然后出发。
万万没想到,这一换挡,整个车子迅速向后滑去,后面是个下坡,坡下有座石头房子,房子外面是一个用钢轨和钢筋等搭建的简易棚子,距离车子只有几米远,赶紧踩刹车,没有任何作用,反而溜得更快了,我侧身向后看去,试图调整方向,避开棚子。
没等我完全反应过来,只听见“咣”的一声巨响,一股巨大的力量从后背袭来,感觉座位被推起,整个人向前窜去……等我回过神,发现自己的脸已经冲出前挡风玻璃,脸部周围被一圈尖利的玻璃碴顶着,一动也不敢动。鼻尖上流着血,顺着玻璃流到仪表台上,又滴到了底板,溅起的小红点,布满整个驾驶室,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血腥气。我想扭一下身子,发现后腰被顶着,腹部死死地挤压在方向盘上,全然不能动弹;想抬一下手臂,左臂还好,右臂被什么东西架起老高……我除了无力地呼救,什么也做不了。
可能是那声巨大声响,惊动了维修机械的人。其中一位同事范进明,会开装载机。他先搬来石头,塞住车子后轮;再爬上驾驶室,侧身半蹲半站,小心翼翼的打火、换前进挡;然后,一只手掌握方向盘,一只手轻压油门踏板,一点一点向前挪动车子,终于让我脱离困境。
后来才知道,这台装载机刹车油管漏油,司机拆下了油管,却忘了拔掉钥匙,也没有设置必要的防护措施和警示标志。据同事们说,车子是被钢轨棚抵停的,其中一根钢轨直接撞到座位上,4毫米厚的钢板椅背直接打穿,钢轨头上还残存有皮肉和血迹,幸亏我是侧身的,要不然打穿的就不仅仅是钢板了;另一根钢轨从我头部外侧200毫米处撞进来,顶在了驾驶室侧梁柱上;方向盘被我的肚皮挤瘪,成了不规则的椭圆形;右臂是被一根锈钢筋洞穿的……
16时20分
很快,我出事的消息传到了厂办公区、家属区,我的几个好兄弟纷纷赶来了,大家七手八脚把我弄下车,此时我还算清醒,试着扭了扭腰,能动,又看了看右臂,透过钢筋洞穿的小孔,能够清晰地看到地面,试着把手握成拳头,没啥影响,心下稍安。
饶和平开生产车送我去医院,小汤和咸阳全程陪同,小平、亮清、楚军、爱忠、拥军、志雄坐其他车辆,跟在后面。坐在车上,我才感觉稍稍有点眩晕,往车窗外看时,发现太阳呈暗红色,尽管这时才下午四点多。
在医院急诊室等待的过程中,电扇呼呼地转个不停,我身上感觉有些冷,忍不住打起了哆嗦,小声央求:“医生,能关一下电扇吗?”正在做准备工作的医生,头也没回,顺手擦了一把汗,说,“这么热,不开电扇怎么受得了?”
没办法,只好咬牙硬挺。时间一分一秒过,尽管才等待了10多分钟,但对我而言,像是过去了许久。医生问我:“要不要打麻药?”我说:“打与不打有什么区别?”他说:“打麻药人少受点痛苦,不打麻药好得快。”我不假思索说:“那就不打!”他说:“那好,你可得忍住了!”
他让我趴在床上,几个兄弟根据他的吩咐,按头的按头,按手的按手,按脚的按脚,把我控制得结结实实。当消毒水与血肉接触的那一刻,明显感觉到,伤口处,泡沫翻滚,滋滋作响,就像油炸糕点一样。刺入心神的剧烈疼痛,瞬间传遍全身,像刀割、像针扎、像伤口撒盐……手不由自主地抓紧了兄弟们的手,指甲掐入他们的皮肉中,渗出血来;嘴上虽然咬住了床单,却依然抑制不住嚎叫起来……
19时10分
待清理完伤口,又进行了包扎,我被送进病房时,体力严重透支,身上软绵绵的,天也擦黑了。这时,小汤说:“你还得振作一会儿,厂里的男女老少都看你来了,在院子里等着呢,人太多,站不下,我安排他们一波一波进来,见个面就走。”
我眼圈红了,心里充满了暖意,其实我明白,之所以这么多人来看我,是因为事故现场太血腥了,难免不让人想得太多,大家八成是准备来“送我最后一程”的。这个小厂,人虽不多却很团结,文化都不高,但特别有人情味。一家有难处,人人伸援手;一家有喜事,全厂都过年。
在大家地帮助下,我努力地坐了起来,脸上尽可能地露出灿烂的微笑。我的伤势,我心里有数,看起来吓人,但没有伤到要害,也没有伤到筋骨,只是些软组织损伤,没什么大碍。我不想把自己最狼狈的样子,展示在大家面前,更不想把不良的精神气息传导给他人。
来看望我的同事,三三两两进来,关切的眼神,暖心的话语,让我得到了极大地安慰。
“以后可不能这么蛮干了,受伤了,疼的可是你自己……”有人善意批评。
“这段时间,你辛苦了,正好借这个机会休息休息,工作上的事不要操心了……”领导的关心,让我感动。
“伤势不要紧吧,看你精神状态这么好。”许多人跟我一样乐观。
印象最深刻的是,当爱忠的妻子玲带着她丫头进来时,孩子当场被我吓哭了,估计是我脸上的血迹没有擦干净。后来,许多年里,这孩子老远看见我,就躲起来了……
靠在病床上,一个熟悉的身影,引起了我的注意,这不是我同学谢承志的新婚妻子占荣贵吗?她俩口子都在这家医院,而她又正好在外科做护士。没等我开口,她主动说,没想到在这种场合相见,到了我这儿,你就放心吧。在后来的几天里,她对我的护理,细致入微,消毒、换药、打针的动作轻手轻脚,认真仔细;还在家里炖了母鸡汤,端到我的病房……
22时30分
晚上,兄弟们相继回家休息,留下饶和平、欧爱忠两人轮换守夜。夜深了,同病房的病友大多进入梦乡,就连坐在床边的饶和平、欧爱忠也打起了瞌睡,可是,我的“痛刑”才刚刚开始。
受伤最初几个小时,除了消毒上药时,伴有剧烈疼痛外,大多时候,并不太疼,可能是神经麻木了吧。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身上几乎所有看得到的伤口,和看不到的痛点,一一被唤醒。
先是背上掉了一层皮的地方,右臂、肩膀内侧和鼻尖缝针的位置,如同伤口撒了辣椒面,似火烤,似蜂蛰,疼得我怀疑人生;接着,全身像散了架一样,几乎所有的关节,以及手指、脚趾,都莫名其妙地扯着疼,一阵一阵的,让我苦不堪言;然后,腹部又剧烈地疼了起来,像绳子勒,像鞭子抽,这让我心情非常紧张,因为我已经从大家的描述中,知道了方向盘被我压扁的消息,方向盘毕竟是钢铁做的啊,我的肚子竟能压扁它,该是受到多大的伤害啊,难保不会造成内伤。我越想越害怕,越害怕越觉得身上疼得要命。
我痛苦地在床上翻滚、呻吟,惊醒了饶和平、欧爱忠两个兄弟,他们问我:“怎么满头是汗啊!”又伸手摸了摸我的额头:“哟,冷汗啊!”
叫来值班医生,问他能不能给我检查一下,看看腹部有没有内伤。医生说:“现在这个点,不方便,要检查也得等到明天,你先吃点止疼药吧……”
次日凌晨2时50分
背后的创面很大,因担心粘连,影响恢复。医生嘱咐我,不能躺着睡。而右臂又有洞穿伤,只能向左侧卧。长时间这样睡觉,不变换姿势,身体愈发僵硬、酸痛,有时候刚想动弹一下,伤口处就被拉扯,疼得我龇牙咧嘴,哪里睡得着?越是睡不着,疲累越甚,越是把痛感无限放大。
鸡鸣时分,口渴难耐,强撑着,一点一点起身,半坐,侧身,手慢慢伸向床头柜上的水杯,够不着,再伸……却不料,身体失去控制,水杯“咣”的一声跌落地上,也把床边打盹的欧爱忠惊醒。他一把托住我的身体,埋怨我:“想喝水就叫我啊!”他俩从昨天下午到现在,一直在医院照顾我,早就累了,而且早晨七点半还得回厂上班,好不容易眯瞪一会儿,我怎能打搅呢?
时间在苦苦地熬煎中,一分一秒渡过。时近五更,腹部的痛感异常强烈,似乎掩盖住了身体其他部位的疼痛。只好辛苦饶和平,专门去敲谢承志的家门,要他出面,让医生立即在我腹部抽体液,看看是否有内出血。尽管不情愿,医生还是来了,抽取了体液,经过连夜化验,一切正常。一颗揪着的心,总算可以放下来了。
虽然排除了内出血的可能,但一阵紧似一阵的疼痛,还是让我苦不堪言,度日如年。眼睛睁得大大的,毫无睡意,盯着墙上的挂钟,巴不得时钟走得快些、再快些,巴不得天一下子就亮了。可惜,挂钟并不理会我,还是那样按部就班,“滴答,滴答”慢腾腾地走。窗外,总是漆黑如墨,一点都没有要天亮的意思。
早7点整
天已大亮,阳光从窗帘的缝隙中挤了进来,像一道金光闪闪的金箍棒,点到了我的额头上,没有了昨日的热辣与火爆,代之以明媚与温柔,身上曾经强烈的痛感,也随之慢慢减弱、隐退。
欧爱忠扶着我进厕所蹲坑、方便,又陪着我洗漱,帮我挤牙膏,拧毛巾,还细心地帮我抠掉脸上残存的血痂;饶和平买来早餐……
吃完早点,我就“轰”他们走,说:“赶紧回去上班,我这已经好多了,自己能照顾好自己!”他们见拗不过我,只好往外走。
才过5分钟,又折了回来,小声说:“你受伤的事要不要跟你家里讲一下?”我说:“算了吧!现在通知我老娘,只会让她干着急,还不如等我康复后,再回去看看她。”
“你女朋友呢,也不通知吗?”又问。
“想办法通知一下……”我说。
九点,医生查房,仔细查看了伤口,又跟我聊了几句,说:“你的伤没啥大问题,缝合得很好,慢慢养,不要着急;伤口不要沾水、沾汗,不要吃辛辣刺激的东西,十天半个月就可以出院……”
查房医生的话,让我把心彻底放回肚里。此时,女友已悄然来到我的身边,细心地帮我清理床铺;又帮我擦澡,帮我换上干净的衣物……
身上清爽了,整个人的精气神也为之一振。心想,医院里有空调,有电视,有开水喝,又有人陪我说话,晚上还可以在花前月下散散步……比一个人住单身宿舍惬意多了。就算是住医院,我也要乐乐呵呵,开开心心的,与爱的人相守,把日子过成诗,且歌且行且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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