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篱】借花养（散文）

借，这个字很有意思。可以借给别人，也可以是向别人借来。隐含着一种情分。就像“沽”字，可以是“买”的意思，如“沽酒饮之”；也可以是“卖”，如“待价而沽”。有时候在“借”字上发生的故事，特别有味道，我有个习惯，喜欢借花来养，也喜欢把花“借”给别人养。
　　

　　
一
　　
有个成语，叫“借花献佛”，意思是拿别人的东西做个人情。我不献佛，而是自养。花之趣，唯在“养”。
　　
曾经很佩服清代文学家袁枚先生的“书非借不能读”的观点，年轻时，借书成性，读了些书。后来经济条件好了，一度买书也多，但读书兴致锐减。
　　
养花，也和借书读之说有类似的道理。借花来养，爱惜之意更甚，且每盆花都装满了故事，我至今还痴迷此道。
　　
我家阳台是花天下，专门焊制了铁花架，层叠有致。历数那些花的来历，居然差不多半数不是被买来，而是借来的。
　　
爬满花架，布满花盆的绿萝，原本就是一条绿萝的梗。2018年我入驻市立医院，住走廊最头上那间病房。病房外在一盆绿萝，一个大花盆，中间插一支竹竿做“绿骨”，那绿萝缠绕数匝，如登转盘楼道，斜向而上，直摩廊顶。正逢花匠剪枝打杈，妻子觉得撂了可惜，便拾取几枝萝梗，插于药瓶，灌水以养。我懂得她的意思，希望生命如绿，蓬蓬勃勃，这绿萝堪当一件称心如意之物。出院时，我跟主管护士道，借一枝绿萝回家养着。护士哂笑道，还用得着借？我说，我来医院借了个好心情好身体，以绿萝为证。临走，在绿萝前拍了个影儿，护士找来小塑料袋装下，说，就送你一段绿，让生命常绿常青。多么美的句子，我心中始终装着她赠与我的诗句。我记不起她的名字了，但每每想起，总觉得她就叫绿萝。
　　
几年了，绿萝成为我家绿色的主角。凡可置花盆的拐角，总有绿萝站岗，妻子勤于整枝，绿萝藤蔓绕杆而围，郁郁葱葱。不施一点肥，有闲就滴上几滴水，把茶渣放进去，长势惊人。绿叶泛油性，触之，滑滑的。看着，油油的；感觉，肉肉的。最蓬勃的要数阳台角上那株，仿佛是绿色的瀑布，将最美的绿意喷泻于狭窄的空间，有时候，真的想用手接住，这等生动的审美体验，是我从未有过的。
　　
花无百日红，而绿能四季，我想绿萝应该数得着的。妻子知我自幼而孤，身世可怜。不敢言说往事，但有一日突然说出一句——你就像这绿萝，插在哪都活得好好的。这是一种祝福，也是给我一种最强的信念。不必渴求沃土肥水，凭借有一点绿，就可以流泻成瀑，就可以布局一个角落。常在屋中，并不孤独，有时候驻足绿萝盆前，抚摸一把，绿萝应知我与之对话，我相信我们之间是有着一种彼此可懂的语言系统。想起汪曾祺的话，他说，如果你来访我，我不在，请和我门外的花坐一会。我更方便，客人不访，我访绿萝。有时，我可以对着一盆绿萝看很久，也不知看的什么，但我绝不会对着忽热忽冷的烟花发呆。
　　

　　
二
　　
五十里外的文登花市，我每月要去，买花，更多的是去赏花，也跟熟络的“燕花”摊主借花。我喜欢多肉，是因为家中窗台太空，多肉是装饰品，尤其是适合经常遗忘浇水的人。花摊主燕，要将卖相很差的一些奄奄一息的多肉送到垃圾箱。我便阻止了她。“借我吧，”我不好意思说个“给”字，“我给你代养些日子。”她笑了，说，那就劳驾你捎带着扔进垃圾箱吧，我送你几盆，不要钱。我觉得“借”字适合我们的关系，想到好借好还，我想养好了，再来花市，一定带给她一盆。尽管她看花买花几千几万，但这样的“有借有还”的故事，一定会让我们彼此多了温暖而生动的成分。
　　
这些多肉已经被冷落到不忍看的地步了，掉瓣儿的，瓣儿蔫了的，被蹂躏得不成样子的……我心中为多肉鸣不平，别拿火烧不当干粮，别拿多肉不当花！这种怜悯之情，我不知源自何处，也许与我看不惯悲戚场面有关吧。有人说，养花怡情，我道，养花养性。并非看着花容姣好，就喜欢；应该见残枝败叶而生恻隐，生养育之意。
　　
养花识花，都是学问。生养的孩子要取名，这些多肉都有名字，百度之后，我在小盆边缘贴上了标签，名字赫然，每日临花数次，背诵那些名字都是满满的诗趣——
　　
玉蝶、玉扇、星美人……诵其名，想象其形，仿佛得了宝贝，还有美人绿舞于眼前；劳尔、莞尔、初恋、若绿……那么浪漫，那么诗意，一下子唤起了太多的往事，我真佩服汉语的表现力，多肉，制造了一部敦厚的词典。生石花、姬玉露、吉娃莲、紫弦月……这些芳名，每一个想弄懂，都不是一件易事，就如那生石花，是在石头上生出？我马上想到了聪明的石头会说话，想起那部电影《石头开花》，或许，我们有耐心去等待，有情调去期盼，心生意象，花便来圆了我们的梦。
　　
两年后，这些多肉居然全部存活，就连掉落的瓣儿我插于花盆，点点如星，绿色泛亮。朋友访我，先看多肉，我就来了借花献佛，挖几株送朋友。花花相赠何时了，我想，朋友一定也会养大分给他的朋友吧。我特别相信，美好的东西可以分享，就像一个思想分享，自己不会失去，会壮大我们思想的基础，多了同道者。花儿的分享，可以让人追根溯源，口口相传，找到源头，感念一番，当然我不希望一盆花就让人记着，我相信分享是神奇的。那日朋友提及我那个“紫弦月”已经在他家长大，拍了视频图片给我报喜，原来是经过好几手才辗转到了那里，我告诉他，源头不在我，快乐有你我。
　　
其实，那些多肉长到现在的模样，我越发觉得不舍予人了，说什么“赠人玫瑰，手留余香”，说什么“香水洒在自己身上，香在别人的鼻孔”，但我不能违诺，曾经一个“借”字，不能不让我失信于她（花摊主燕）。送人送好。妻子说，我很为难。什么是好的？我们夫妻对摊主燕很感激，每次去买花都有相赠，我们和她接触也有五六年了，日日辛苦，为花而忙，我就还她一盆“劳尔”吧。劳尔，像个外国名字，我还是按汉语的字面解释吧，不管是否望文生义，就理解为“慰劳你”吧。我跟花摊主说起我的意思，她笑得眼泪都擎在眼眶，是啊，多少年的辛苦，也应该得到慰劳了，只是有谁专门来慰问呢，归功于她的一“借”，借我一个回报与她的缘分。
　　
她说，自古商业是买和卖，外加一个“赊”，如今我们还弄出一个“借”和“还”，这是邻里关系。
　　
那盆劳尔在多肉里也算了容貌出众了。蓝钒色的肌肤，有着仿古的韵味，就像古迹上的刻字涂色，表达着陈年累月的底蕴和风采。一株上窜出七八个穗子，仿佛是扎着的小辫子，辫子上缀满了蓝钒色的宝石，宝石如豆，如珠，密密匝匝，排列有序，缀满梗儿，就像一串竹米，被人工穿起。又像一串果冻，晶莹剔透，温暖时，我曾置于窗外经露，晨观，碎珠着露，露珠欲滴。我跟燕子描述，她说，这么喜欢怎舍得赠我？我说如约当还。
　　
她告诉我，卖花人，回家没心思养花了，但这盆劳尔，一定要占据着她卧室的窗台，因为劳尔上一串串都是故事。养花养了一段故事，我说故事不是用来讲的，要养。她笑了。今年我又去，她告诉我，那株劳尔，故事太沉重，她用支架承重，穗子长若半尺了。是啊，故事在续写，因一株多肉劳尔，我们有了故事，有了话题。
　　

　　
三
　　
茶舍里的陈兄约我去他家赏花。我相中了那株石斛，花色特别，得知是绝色品种金钗石斛，花瓣三色，淡紫透明，乳白为主，花蕊深紫，观赏时觉得每一朵都在说话，嘤嘤细语，不绝于耳，我站立良久，冷落了石斛之外的花。陈兄没有商量我，就“咔嚓”剪下一株，用报纸包好，说，借你一枝，要还，你看着办。我懂得，他是忍痛割爱。夺人之美，与送人之美，两个境界。借我一枝花，减轻割爱的痛？也许，我误解了，但若是我，心中要纠结些时间的。
　　
如今早就分杈三枝，且枝头挂花了。赏花在其次，每次站立花前，耳畔就响起那“咔嚓”一声，剪刀脆响，友情比这声音还脆生。遇见他，我说看上我家什么花，他说，曾经那首《一斛珠》，比什么花都美。哦，我想起了陈兄搬迁新居，我曾填词一首。我道，几个字换一枝花，这故事也够味。文字送懂字的人，花送喜欢的人，就这么简单。陈兄总结说。
　　
一段时间，我迷上了拼多多“借花”，怎么讲？网购是借？其实这是妻子的说法。我选的基本上是块八毛钱的花苗花株花种，当然就像借来一般。其实，买来已成花型的盆花，少了自养的功夫，我觉得养花的境界就局促了，有不劳而获之嫌。
　　
几粒碗莲种子，早已绰约有致，莲开水盆，随时可吟《爱莲说》赠与碗莲，我觉得听着周敦颐的句子，碗莲更悦情，更喜欢长。两寸的菩提树，早就翠叶如碧；三块钱的沙漠玫瑰，至今未花，我有了最美的期待；五块钱的“镇宅平安树”，碧叶如翠玉，据说可助眠，没觉得，倒是有的夜晚想着它入睡了。妻子说，这几年，你网上“借花”有五六十种，我用心点数，没有。妻子说，孩子三姨那有半数，她家为争取省级“美丽庭院”，都借给了她。牌子是捧回来了，妻子说，军功章也有我的一半。孩子三姨也学会了“借花”，时常来我家阳台借几盆，我也借她的花，借来借去，花也不认生了。
　　
借可传为美谈，我只喜欢借花来养，养花要比赏花有趣。养花也养性，也怡人性情。花出自我之手，就像得了爱子爱女，那种获得感，比上个户口还得意，还兴奋。
　　
养花可懂花性。养花是懒人的活，其实，常看看就是养，不要过分关照。太多的花，都是被我们养死了，尤其是动不动就浇水，陈兄是养花高手，他说，人要健康迈开自己的腿，花要长得好，就要管住自己的手，别动不动就水伺候。
　　
花在于养。假以时日，花必有悦人之象。一月不见长，半年不见壮，三五载却成缤纷大观。借花而养，还有一种侥幸而得的成分，更会爱之有加。
　　
如此说来，养花如育人。教书四十年，可惜放下课本才晓得这个道理，一味地好话可以刺激一时，但少了自我能动和调节，人就半废了。
　　
由养花一语我想到了“学养有术”的古训。养花养性，期待之心，由养而成，治学如此，学养是否深厚，影响着一个人的术业是否有成，修养之功，非一蹴而就。就像从太极里得功夫，是从无极而趋无极。
　　
那日，外甥女来家看望我，临走我把一盆发财树塞进她的后备箱。我说，借你一盆发财树。她半天缓过神道，这个我不能拒绝。
　　
花，不是非借不能养。而借花来养，有故事，平平常常一段故事，比花还美。
　　

　　
2022年10月4日作，2023年4月15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