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舟·芬芳】月亮走，我也走（散文）

月亮走，我也走
　　
十八岁那年，我高考落榜了。父亲说，要不再复读一年试试?我把手里的一本杂志扔在桌子上，说，不读了。读了也考不上，浪费钱。父亲叹口气，出去了。不读书，顶大个姑娘，在家干什么？我有自己的想法，就是不愿和父亲母亲说。
　　
那时候的月亮很大很圆，月色清凉。坐在院子里的石阶上，听屯里池塘的蛙鸣，此起彼伏，清脆悦耳。像河里的水，一滴一滴，一波一波涌过来。墙边的杏子有指甲盖大了，风轻轻一晃，吧嗒，落地。吧嗒，又一枚落地。就着月光，捡起青杏，放嘴里嚼，嚼出浓烈的酸汁液。这时，一阵悠扬的笛声，穿过厚重的巷子，胡同，土篱笆，老房子，荡漾而至。二狗子在吹邓丽君的《月亮走，我也走》。邻家二狗子，大我三岁。和我一样的命运，高考名落孙山，滚回南河屯后，也不怎么出门，他爹娘到田里伺候庄稼，他骑着一辆咣当咣当响的自行车闪出屯子唯一的老街，到乡上转一圈，晌午才回来。回来的时候，车座上绑着几本书。大伙在地里锄草，他躺在窗台上看书。也不知看得什么书，有好事的人跑他跟前，扒拉扒拉看看，大多是科学养鸡，老母猪的产后管理，果树病虫害防治。
　　
父老乡亲们说二狗子废了，乡下人不好好种地，不学门手艺，拿什么生活?连自己都养不活，还指望他娶媳妇?众说纷纭。二狗子他爹娘，也没少骂他，二狗子不急不躁，说，爹，别生气，气大伤身，我不会让你失望的。他爹说，二狗子是念书念傻了，白日做梦呢！
　　
二狗子继续我行我素，干农活，投机取巧，专等天不热时，去干。有时候，我在河套坐着纳凉，碰到二狗子扛着一把锄头，披着一身月色往家走。二狗子将一支笛子，吹得出神入化。有着行云流水般的韵味，我喜欢。不不不，你别误会。我仅仅是喜欢二狗子的笛声，至于我与二狗子究竟擦没擦出爱情的火花，那是后话。
　　
月亮走，我也走。那时代，对邓丽君的歌，如此着迷。二狗子是，我也是。我在白天插秧，点南瓜籽，种玉米，谷子后。晚上，一有空儿。就在一个本子上，摘抄邓丽君的歌，对，《月亮走，我也走》十八岁，情窦已开了好几年。生长在南河屯，偏远的山区，很难遇到爱情。我记不清那几年抄了多少遍《月亮走，我也走》，直到二狗子在他高考落榜的第二年春天，桃花开了，杏花落了。二狗子有一天下午，拉起坐在杏树底看书的我，说，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不由我挣脱，他的手很有力的攥着我的胳膊，我们沿着南河屯那条土路，上了高高的山坡，两个人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我实在走不动了，二狗子也停了下来。依着一棵枝繁叶茂的青杠子树，说，青青。我想包下这一片荒山。
　　
我诧异的盯着二狗子，你?你包这兔子不拉屎的荒山做什么？
　　
二狗子咬了嘴唇，说，我想让这里成为花果山。栽上梨树，桃树，苹果树，板栗，枣树等。再盖几座猪舌，几座葡萄园……
　　
我伸手摸了摸二狗子的额头，咦？也不高烧啊？二狗子，你说梦话呢？凭你一个人的力量，能改变这片死气沉沉的大山?南河屯，好几辈人，论起有能力的人也不少，他们都摇头叹气，你可以?
　　
二狗子笑笑，清清，心动不如行动，总有那么一朝，你会说，二狗子，你真行。不过，我想带你一个，我不能孤军奋战。
　　
咋?你想死，还拉我陪葬?我白了二狗子一眼。
　　
嘿嘿，清清。千万不要过早下结论，古有盖棺定论，实际上，很多事出乎意料。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呗。
　　
二狗子不是说瞎话，他来真的了。他去村长家说了包下几百亩荒山的事儿，梁磕巴正把一口酒往嘴里送，他滋吧滋吧嘴，夹了一块红烧肉扔嘴里，说，二狗子，我丑话说前头，包荒山不是闹着玩的，你爹娘同意吗？二狗子挠挠脑壳说，俺爹俺娘会答应的，俺又不是偷鸡摸狗的。那啥，梁村长，包这山，得多少钱？梁磕巴上午去乡政府开会，还在愁，南河屯拖整个蓉花乡三十几个自然屯的后腿，温饱没问题，发家致富奔小康还没成效。乡长命令他，三年内，农林牧副业要有实际成果，不然，屯长换人！二狗子是不请自到，如果二狗子真把荒山变成花果山，他梁磕巴岂不是大功臣?当下，他捋了捋下巴上的一撮胡须，说，二狗子，这样吧。四百亩的荒山，不要你承包费，你我签个合同，十年合同。你保证三年内，荒山见成效，五年有一定的效益，十年翻一翻，这事就一锤定音。
　　
二狗子哏都没打，立即在梁磕巴拟定的承包合同上，签了字。白纸黑字，一式两份。二狗子他爹肺都气炸了，本来，二狗子的舅舅，托人给二狗子找在乡俱乐部做管理员，放一放电影票，收收钱，一个月千八块钱，也不累，混几年，兴许转个正式工人。二狗子不去，又整一片破山也不知他捣鼓什么！举起鸡毛掸子追着二狗子打。二狗子他娘说，又不掏一分钱，不行就让二狗子试试呗?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再说。
　　
男子汉大丈夫，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说干就干。二狗子天不亮，就扛着镢头，铁锨上山。月上柳梢头再回来，我隔三差五去帮他挖挖土，砍一砍荆棘。照这么下去，猴年马月也变不成花果山啊？二狗子说，我有办法的。清清，我给你吹笛子。二狗子就坐在一块石头上，吹起《月亮走，我也走》。吹得天上云追月，吹得地上小河流。
　　
我和二狗子走得近了，慢慢有了闲话。父亲说，一个姑娘家家的，整天与小伙黏在一块，成何体统?你想嫁给二狗子，想都别想。我不同意。
　　
我梗着脖颈问，为啥?二狗子哪里不好了？他好学上进，包荒山有错?
　　
父亲说，反正，我不同意。
　　
我说，嫁人的是我，又不是你。我觉得二狗子行。
　　
父亲瞪着大眼珠子说，你反了！连你爹的话也不听。
　　
母亲说，行了行了，闺女不就是帮二狗子干点活嘛?哪来那么多事?你不想闺女嫁二狗子，不就是因二狗子他爹那年帮我砍柴禾……
　　
父亲被母亲的话噎住了，埋着头抽纸喇叭烟，后来，母亲说过，母亲和二狗子的爹，啥事没有，父亲小心眼猜忌而已。父辈的故事，我不参与，只是看看。二狗子不同，我说过，我喜欢他的笛声，在后来的几年，他除了吹过《月亮走，我也走》，也吹过《我只在乎你》《万水千山总是情》《上海滩》。我独爱《月亮走，我也走》，或许，这首歌适合我当时的心境，或许还有其它因素。
　　
那年晚秋，父亲让三舅娘给我介绍一个对象，木匠，九十年代初，木匠是香饽饽，手艺人。走哪，都吃香。被人高看一眼，挣得工资高。我没看上，不知为什么，我不想早早把自己嫁人。三舅娘那叫一个磨叽，整天整天来我家磨我，说那小子怎么怎么好，我进门就说算，说我还想找啥样的?电线杆子高，你和电线杆子过?只要男人能挣钱养家，你还图啥?我有些心动了。不单是他有木匠手艺，他会来事，来我家，见我父亲干活，他马上拿过来就干。什么脏活累活，都干。趁着没人，偷偷从口袋捏出一把红艳艳的花生米，塞给我。
　　
不久，我坐在他的自行车上，去乡集市走走，转转。他给我扯了一身衣裳，一双皮鞋。我们快定亲了。
　　
有很多晚上，没听到熟悉的笛声了。听母亲说，二狗子雇了很多人开垦荒山，栽一片片的桃李树，二狗子挺厉害的，乡政府管农业的乡长，在帮他开发荒山。我的心不知怎么，突然痛了一下，又一下。
　　
我与小木匠定亲的头一天晚上，九月的乡野，月光若水，蛐蛐的歌声，有些凄凉和嘶哑。二狗子来了，他没有进屋，而是在我家门口的小溪旁，幽幽的吹着，我们曾痴爱了很多年很多年的《月亮走，我也走》。我问他，以后有什么打算?他说，没什么打算，守着荒山变绿洲，我尴尬的笑笑，好像做错事的孩子，对不起，二狗子……哥。
　　
二狗子抬起头，望着天上的明月，说，这一生，我只能是你哥，我却没有把你当妹妹。
　　
笛声再次响起，哀怨的，嘶鸣着，低徊着，一朵云飘来，遮住了那轮月亮，南河屯的夜，被二狗子的笛声，吹得期期艾艾，无限辽阔。
　　
多年以后，我从县城开车回蓉花镇政府收集素材，准备写一部关于蓉花镇成为全县经济繁荣大镇的报告文学，镇政府的负责人接待了我，我一抬眼，愣住了，浅浅握住我手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二狗子，我惊喜的喊了一声，二，哥。差点喊出二狗子。二狗子现在是蓉花镇的镇长，负责农业那一块的。
　　
对了，二狗子是有大名的，他的名字叫:穆景林。
　　
我们南河屯的几百亩成材红松林，几十座果园，葡萄园，养猪场，都以穆景林命名的。
　　
可我习惯称他，二狗子。
　　
很想听二狗子，在许多许多月朗星稀的夜里，坐在河边，杏树底。吹一曲《月亮走，我也走》，天地之间，一回头，时光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