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鲁·爱】我的朋友张萃勇（散文）

与张萃勇相识，纯属偶然。我们之间既不沾亲，也不带故。他的老家沱牌镇距我的老家仁和镇有近百里之遥。虽然后来我从部队转业到地处沱牌镇的沱牌公司工作，可他那时又在离沱牌镇20多华里的明星乡教书，按他自己的话说，是在一个极其偏远的山旯旮村小当“垭口大王”。可谁都没想到，我们这两个非亲非故，从没有过交集的异乡人，竟然在一个初春的中午，鬼使神差一般地“撞”到了一起，并从此结下了不解之缘。
　　
那是20年前一个初春的上午，这天天气微寒，阳光明媚，张萃勇读高函时的同学黄松章从我老家仁和来沱牌镇（当时还叫柳树镇）办事，事办完，就来找老同学张萃勇玩。正巧，这天是星期天，张萃勇也休假在家带孩子。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得知老同学来了，张萃勇便高兴地赶紧抱着才蹒跚学步的儿子，乐颠颠地从家里跑了出来，他们在沱牌镇中街见面，兴奋地聊起了过去，说到了现在，很快时间就已临近中午了。黄松章抬腕一看表，便一拍张萃勇的肩膀，指着不远处的一家餐馆说：“走，老同学，我们去那里聊，中午我请你。”于是，两人就走进了当时沱牌镇最上档次的餐馆雅阁酒店。
　　
黄松章反客为主，要在雅阁酒店请张萃勇吃饭，这给张萃勇出了个难题。客人来了，怎么说也该是他张萃勇请客人吃饭，可是自己这家庭状况……，想到这，张萃勇的心里在敲鼓，额头在不停地冒汗。
　　
“老同学，你认识从仁和调到沱牌镇中学的王明春老师不？”黄松章问。
　　
见张萃勇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他又补充了一句：“王明春老师原来跟我是同事，啊，对了，她老公姓梁，是沱牌的人事科长。”
　　
听黄松章这么一说，刚才还额头冒汗的张萃勇灵机一动，拉着黄松章的手说：“走，干脆我们这个时候就去他们家，我也想和他们认识一下。”于是，张萃勇怀抱着儿子，带着黄松章急匆匆直奔沱牌公司而来。
　　
那天，张萃勇穿了件打了补丁，皱巴巴褪了色的军大衣，脚上趿了一双旧拖鞋，戴了一副黑边眼镜，瘦削的脸上留有少许短须。
　　
张萃勇带黄松章来我家，这地主之谊自然就该是由我来尽了，中午就餐还是在雅阁。
　　
然而让我没想到的是就这么一顿由我作东的便餐，就像是我把张萃勇从水深火热之中解救出来一般，几十年来，他一直对我感恩于怀。从此，我们就成了最亲密的好朋友。在以后的交往中，我也逐渐了解到这个有些不大修边幅，自称为在乡村当“垭口大王”的张老师，是遂宁市助人为乐道德模范，四川省最美乡村教师。几十年来，他坚持以文济困，帮助了近两百名贫困学生。
　　
张萃勇说，他能几十年来坚持做好事，是他对“一文钱难倒英雄汉”有着痛彻心扉的体会。他曾告诉我，他读师校时，一次痔疮发作，痛疼难忍，便向老师请假回家医病。老师问：“学校在城里，你咋个要回乡下医？”张萃勇没有回答老师，只是不停地抹眼泪。当老师知道他是拿不出钱时，便当即掏了十元钱给他。就这十元钱，解决了6元钱的手术费和五毛钱换一次药的钱。就这十元钱，让张萃勇对老师感恩了一辈子。因此，在他当了老师以后，每遇学生有困难，他就就总要想着法子去帮助。然而，几十年来做好事也非一帆风顺，一次，他被人告到了镇司法所，一次被人告到了县教体局。
　　
那是2002年深秋的一天，已从明星调回沱牌镇小学的张萃勇，听闻他曾在明星乡帮助过的10岁女孩张春花唯一的亲人爷爷也病故了，没有了爷爷，孤苦伶仃的春花谁来照顾？春花失学肯定也是毫无疑问的了。在得知张春花爷爷病故的那天下午，张萃勇租了辆摩的，冒着濛濛秋雨，心急火燎地赶到春花家，很快，一篇《十龄孤女渴望新家》的新闻稿登在了《华西都市报》上并引起强烈反响。据张萃勇说，报纸登出的那两天，给他的电话都快打爆了，至少有60多位好心人表示愿意收养张春花。在见报的当晚，泸州市一王姓女士就风尘仆仆捷足先登，连夜从泸州赶到明星镇，在明星镇党政的积极协助下，抢先办理了对张春花的收养手续并顺利将其接走。
　　
好事大功告成，张萃勇心中一块石头落地了。然而，在张萃勇还有些沾沾自喜时，让他做梦也没有想到的是，一个星期后，他突然接到明星乡司法所牛所长打来的电话：“喂！张萃勇吗？这下你可是惹下包天大祸了，张春花的外公外婆已专程从梓潼赶到了明星乡，現正哭闹着要去抱书记镇长的脚杆，状告你拐卖幼女，请你赶快到镇上来处理官司。”这突然打来的电话像一根闷棍，把还沉浸在喜悦中的张萃勇给打懵了。他急得涨红了脸说：“牛……牛所长，我又没得一分钱，这‘拐卖’之说从何谈起？”电话那头，牛所长不紧不慢地说道：“张萃勇，张老师，张春花有外公外婆，你说她无依无靠，这难道不是你报道不实？相关损失难道你能说不赔？”
　　
“牛所长……”
　　
牛所长缓和了语气：“张老师，说啥都没得用了，还是蚀财免灾吧！你这事搞不好，说不定还会把你的工作都要整脱，到那时，恐怕你后悔都来不及了。”
　　
其实，自从张春花的母亲死后，她外公外婆多年来都不与张家人往来了，张春花都长那么大了，也从未见过她外公外婆。可在这个时候，他们却突然冒了出来，实在是有些不可思议！
　　
可话又说回来，就算张萃勇那篇报道有点瑕疵，说他是拐卖幼女就很牵强了，然而，牛所长不硬不软的那几句话还是把长期呆在偏僻乡村里教书的张萃勇给唬住了。
　　
“牛所长，你看……”
　　
牛所长说：“这好办，你只需付1200元精神损失费，对方就撤诉。”1200元放在今天，当然不算啥，可在当时，相当于张萃勇三个月的工资，对于经济本就不大宽裕的张萃勇，就犹如被人硬生生地从他身上剜去一块肉。做好事做得“赔了夫人又折兵”，张萃勇难过得真想对天号啕大哭一场。想到自己的工作来之不易，为了尽快消“灾”，张萃勇只好求老婆帮他借钱。
　　
“张萃勇，你的好事做得好！”老婆劈头盖脸对张萃勇一顿数落：“别个做好事上光荣榜，你做好事上公堂，現在就连婆娘娃儿都要跟你遭秧了。”老婆数落完，缓和了口气说：“这钱，我找人去借，从此以后，你就各人教各人的书，再也不要去管那些闲事了。”张萃勇埋着头，含着泪，“嗯嗯”地对老婆答应了。可过了一阵子，当他听说有学生需要他帮助时，就又像中了魔似的坐不住了。
　　
2011年1月8日，张萃勇得知沱牌镇宝竹村11岁和9岁的文姓小姐弟，父亲病故，母亲疯癫，房屋破烂，生活断炊，面临失学，于是写了一篇新闻稿投到四川电视台。川台来人调查后，以《“有妈”的孤儿》为题报道了这件事。一石击起千重浪。很快，许多爱心人士纷纷为姐弟俩送来现金、衣物和食品，更有一位远住康定市姑咱镇的藏族村党支部书记，三番五次给张萃勇打电话，表示愿出钱为姐弟俩盖新房。于是，村上和两姐弟所在学校共同成立了建房领导小组，推荐张萃勇任出纳和监理。
　　
时光荏苒，转眼间，春来了，花开了，杨柳轻扬，布谷声声，寒冬过去了。张萃勇辛苦了两个月，一幢250平米的“爱心雅居”终于建成了。新居落成这天，数十名爱心人士特地从四面八方赶到了宝竹村，鞭炮声在小山村里响得此起彼伏，领导致辞，来宾讲话，中午大家又在一片欢声笑语中举杯同贺，场面好不热闹。
　　
然而，在这热闹的场面中却唯独不见张萃勇。谁都想不到，此时的他正一脸疲惫地躲在一边发愁。因为，收到的爱心款不足16万元，而修房实际开支就用去了19万。热闹完了，大家都带着喜悦，带着美酒的余香，一拍屁股走了，剩下的资金缺口咋办？平时，一说功劳，不少人都争着往自己身上说；一遇困难和问题，都把眼睛朝张萃勇身上瞟，好像说，看看，都是因为你写的那篇文章惹的祸，有了问题自然也该由你张萃勇想法了。
　　
说实在的，为建好新房，张萃勇连春节都没过好，别人与亲朋好友在麻将桌上玩得嘻哈打笑，他却关着门在家里对帐；别人携家带口走亲访友，他还在往工地上跑。这两个多月来，张萃勇风里，雨里，眼睛都熬红了。然而更让他没想到的是，当他为这3万元欠款焦头烂额时，竟然有人把他给告了。
　　
“张萃勇老师，有人举报你，说你借做好事之名贪污爱心款，请你配合我们调查。”县教体局纪检部门的同志找他来了。
　　
这一闷棍又一次把张萃勇给打懵了。面对亲“娘”一样的上级领导，张萃勇本想扑向“娘”的怀抱，倾诉一腔苦水，但抬眼一看，“娘”的眼光一点也不温柔，甚至还带着点鄙夷，张萃勇就只好压抑住内心痛苦，红着双眼，嘶哑着嗓音说：“好……好，查！欢迎你们查！如我真有贪污，我愿承担一切法律责任！”
　　
生性较胆小的张萃勇也敢放出最后一句狠话，是因为他的心，澄澈得如没有一缕云丝的万里碧空。虽然他一家4只仅靠他一人的工资收入（那时他老婆还没进厂），但他不贪不占，他有这个底气，敢说这样的硬话。
　　
后经反复调查核实，“娘”终于为他露出了笑脸：帐目清楚，开支合理，张萃勇没有贪污一分一厘！
　　
一日，我到张萃勇家中作客，看他书架上高高低低夹着一排烫了金的红奖证，我问：“张老师，报上说你20多年来帮助贫困生190多人，累计募捐250多万元，可是真的？”
　　
张萃勇略一沉吟之后，从柜子里拿出一本《爱心捐助花名册》，我迫不及待地一页页认真翻看，只见上面有学生姓名，困难原因，捐款人，捐款金额，还有歪歪斜斜的印章、花花绿绿的签名，一切都记载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翻着，看着，我像是在翻开190多个不同家庭的苦难；像是看到190多张脸上挂着泪痕的笑脸；也仿佛看到张萃勇20多年来不畏艰难，忍辱负重，采访写文章四处募捐的疲惫身影。20多年来坚持做好事，会遇到多少困难，会是多么不容易啊！我由衷地感叹：张萃勇被评为遂宁市“助人为乐道德模范”和四川省“十大最美乡村教师”应是当之无愧！这个平时不大讲究衣着，甚至有些不大修边幅的乡村教师张萃勇的形象，在我心中一下高大了起来。
　　
张萃勇除了教书，乐于扶危济困外，他还是一些报社的特约记者，几十年来，他在全国40多家报刊发表包括新闻稿在内的1500多篇文章，50余次获奖。然而，就是这样一个能洋洋洒洒写文章，被尊称为“张老师”或“张记者”的他，在众人面前却不善言辞，甚至在稍大一点的场面还有些怯场。
　　
记得十多年前，我任沱牌公司关工委主任，组织了一场庆“六一”大型文艺晚会，我把助人为乐道德模范张萃勇请到了活动现场，要他用现身说法，激励贫困生发奋学习，立志成才。在十多天前，当我把这一想法告诉张萃勇时，他信心满满，欣然应允。我精心策划的这场晚会，特意请来了公司高层和各部门领导还有县电视台。那晚，天气十分炎热，但活动现场仍人山人海。张萃勇也一改过去形象，特地修了面，理了发，换了件新衣裳。我特意把他安排在几个精彩节目之间上场。当节目主持人把张萃勇介绍給台下观众时，台下立刻响起一片热烈的掌声，张萃勇在掌声中，带着既兴奋又紧张的心情走到了舞台中央，雪亮的灯光把他照得愈加精神焕发。他先是向大家深掬一躬，两句富有诗意的开场白，便倾刻间让台下鸦雀无声。他说的是四川普通话，可是，谁知没说两句，就忘词了，一忘词就紧张得涨红了脸，说话也结巴了，台下一下子发出一阵哄笑。见状，张萃勇又忙将川普改为四川话，没想到这一改，引来了台下更大的哄笑。张萃勇更紧张了，只得红着脸草草收场。看到这情形，把我这个原想在众人面前，尤其在公司高层面前露一手的总策划总导演的心子尖尖都怄痛了，后悔找张萃勇上台讲话简直就是弄巧成拙，好好一场晚会差点就叫他给弄砸了。事后，张萃勇见到我，也一脸愧色，似乎他很对不起我。不过，我静下心来细想，应该是我对不起他。如果他不来配合我的工作，他会在众人面前出“洋相”吗？再说了，作为一个长期在偏远山村任教的老师，突然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热闹场景，又在炫目的灯光下，居高临下地对着上千热情观众讲话，出现这样的状况也实属正常。
　　
然而，张萃勇在台下，在熟人朋友面前，说话却很随意，更不会察颜观色，甚至得罪了人还一无所知。
　　
例如：一次，一群文友相聚，大家都兴致勃勃七嘴八舌恭维一位文学前辈并向他请教各种文学问题，没想到张萃勇却突然冒了句：“老师，你的文章好还是乔某的文章好？”他说的乔君系公安战线一名老干警，破案逮小偷倒是一把好手，可写文章哪能和这位文学前辈比？
　　
还有一次，他向众人隆重介绍我说，梁哥这也行，那也好，可就是文章写得希孬。此言一出，我像是被人当众揭了短，弄得我面红耳赤。张萃勇就是这样一个心地善良，淳扑、率真，但又有口无心的人。
　　
说到张萃勇的淳朴、率真，也体现在他写的文章上。他把他们家过去的穷，受的苦，都翻箱倒柜向朋友们晒了个底朝天。比如，小时候没吃的，他偷过生产队喂猪的红苕吃。家中兄妹众多，当了教师的他还长时间讨不到老婆，大哥大嫂们急得准备把他“嫁”出去，正当他喜滋滋要带着“嫁妆”去当上门女婿时，谁知女方却突然变卦……，最终呢，是一位不嫌弃他穷的高中生女孩嫁给了他。
　　
一次，张萃勇挠着头，红着脸对我说，梁哥，我一辈子都难忘你对我的好。他见我一脸发懵，说，记得我们第一次相识吗？那时，我一双儿女嗷嗷待哺，月月有欠帐要还，黄松章来沱牌镇反客为主请我吃饭，让我进退两难，这事还是梁哥你帮我解的难呀。张萃勇这么一说，我一下才晃恍然大悟。我开玩笑说，那天，你带黄松章来与我们见面，原来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说完，我笑了，张萃勇也红着脸笑了。
　　
如今，教了一辈子书做了一辈子好事写了一辈子文章的张萃勇于去年退休了。他曾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向我炫耀，他的退休金不亚于一个副县级，老婆在沱牌退休，儿女在成都工作有车有房。现如今的张萃勇与当年相比，确实像换了一个人样，脸色红润，胡须干净，脚蹬皮鞋，穿着前卫，朋友聚会总是抢着把手绷得笔直。
　　
一次，我问他，退休了，还做好事吗？他不假思索地回答：做！帮助别人其实也快乐自己！
　　
他还说，等到春暖花开时，我们约上老同学黄松章，找个比沱牌镇的雅阁好十倍的酒楼，由我来作东，喝他个一醉方休。
　　
听到这，我高兴得连说三个：好！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