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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年】老柴喂猫(散文)

老柴,柴治平,面老人不老,比我还小几岁哩。我却口口声声叫他老柴,因为这既是尊称,又是昵称。
  
我都不知道我是咋认识老柴的。反正稀里糊涂就认识了,加了他的微信,时不时在微信朋友圈上看他发图:秀猫哩,练字哩,给苹果树刮死皮哩,在北极吃凉粉哩。
  
北极吃凉粉?那还不把肠子肚子都冻住了?哦,这个北极不是那个北极。老柴的老家在彬县北极镇。这个北极出荞面凉粉,也出“铁圈虎背菊花心”的好烧饼,就是陕西人最爱的肉夹馍所用的白吉饼。叫转音了,北极饼就成了白吉饼。
  
老柴他大就会打饼。他大是个好厨子,在北极镇政府食堂掌勺做饭。虽是临时工,在乡人眼中也算是半个公家人,有头有脸。老柴他妈在家务农,种了小麦、玉米、豆子、油菜籽,还侍弄苹果园三亩。老柴另有胞妹三个,一个比一个小三四岁。老柴是为长兄,顶梁柱。
  
老柴在老家念书时是个乖娃,鼻涕下来了从不用袖筒抹,插插(口袋)装着擤鼻的纸哩,不打捶,不偷杏,不给女生文具盒里塞虫虫。学习好不好,咱先不说。老柴有两样确实可以结结实实提上席面的。一是毛笔字,又浓又黑,还能耍花子,写挽笔。二是作文,买盘子买碗逛景德镇,全是好瓷(词)。
  
班主任新配了个眼镜,眼一下尖了,说:治平,治平,写字就好好写字,墨水不要胡甩。下巴上的墨疙瘩你擦一擦嘛,看着膈应人得很。
  
老柴有些臊,脸红红地,头一低,没有言传。同桌有些“劈干”,嚷嚷说:擦不下来,老柴下巴上的是个苍蝇痣。
  
班主任说:哦,真是个苍蝇大的痣呀。对了,治平,下周的演讲比赛你不要参加了。你这个痣,不行。
  
老柴抓着书包带带,哭着回家去的。回去就寻剪子,要把下巴上的痣给剪了去呀。
  
老柴他大夺了剪子,气得朝老柴头上扇了一下,骂:你个不知道好赖的瓜东西,毛主席下巴上也有痣哩。
  
老柴他大下手有点重,这一扇就把老柴扇木了,从此成了个闷葫芦,嘴紧紧包住。问三声答一声,有时候一声也不言传。老柴他大骂老柴耳朵被驴毛塞住了,老柴还是不吭声,闷闷地,静静地,吃饭就端碗吃饭,上学就背着书包上学。走路头低着,下巴戳到领口里头。
  
老柴他大终于投降了,揣着三百元钱带老柴到咸阳二院做手术,把那一疙瘩肉给割了。老柴顾不上下巴肿得像个倭瓜,欢天喜地起来,像五行山去了封印的孙猴子,活泛得不得了,走路两条腿都抡得欢了。
  
然后是高考,头一年没考上。复读一年,越考越差,遂到省城西安上了民办的欧亚学院。才上了一学期,老柴他大得病,走了。镇政府食堂大不了再换个厨子。老柴家里已经却是塌了天。老柴念不成书了,三个妹妹也一样,辍学打工,自己养活自己。这是〇二年,那年咱们国家加入了世贸组织。
  
老柴应聘去了周至县园林绿化工程公司做文书,乡镇企业,工资不高且不说,办公室的冷板凳一坐咯吱咯吱地乱响。咯吱了半年,被好朋友叫到大连去了,去了才知道是搞传销。老柴打死不搞,拳头捏紧,逼急了就拼命呀。一周后,老柴被送出传销窝点。
  
此时老柴身无分文。老柴的大妹已在广州的电子厂打工,老柴打电话借了几百元,买了一张火车票也去了广州。他不是图在广州别人能叫他一声靓仔,而是实在无处可去了,只能进厂做个打工人。
  
来广州后老柴在一表壳厂当车间计数员。〇六年跳槽到了一家纸品厂,跟原来的表壳厂在同一条巷子。
  
下班就很晚了,厂里也没有条件写毛笔字,闲了就看看闲书,或者被工友扯去逛逛夜市,走过来走过去,游魂一样,脚底下踩着乱糟糟的影子。露脸的是在厂里的联欢会上登台唱过一次歌,吕方的那首《朋友别哭》。这不是情歌,但是老柴拿来当情歌唱了,唱给厂里一个广西仡佬族妹子的。妹子有酒窝,老柴一眼便醉,就是始终没有表白,只敢借着唱歌隔空骚情一下。后来,妹子辞职去了深圳大王山,就更没有机会了。从此,一提大王山,老柴泪涟涟。
  
听老柴自述从前,说到这段,我都急了,表白都不敢,陕西冷娃的二球精神让狗吃了吗?
  
老柴叹口气,说:唉,那个时候,吃饭的事远比爱情来得紧迫。
  
这话让我心里一颤,也就无话可说了。
  
他乡十年漂泊久,二〇一二年老柴回陕,落脚西安。因为老柴他妈年龄大了,身体也不太好,不敢离得太远,不然照顾不上。打油菜籽呀,收麦子呀,摘苹果呀,他妈一个人根本应付不过来,老柴就得回彬县老家参加劳动,当主力去。回去了必要在北极镇上吃一碗凉粉。凉粉败心火哩。
  
回西安,寻工作,先去一做五香粉的厂子干了一段,干得不美气。去一做奶糖的厂子干了一段,还是不美气,再去一乳业公司做了个送奶员。唉,美气不美气就是这么一回事啦。
  
送奶的工作是半夜四点爬起来去公司仓库提货送奶,忙得脚后跟踢后脑勺哩,一直忙到大中午,一天的工作就算完了。剩下的时间才是自己的。
  
一个人住在一个叫长里村的城中村。村子寂静。下班了,老柴就回来下一碗面,面里下一把菠菜,一吃,然后安安静静地看书、写字。窗外一棵香椿树,树叶子一左一右,排得整整齐齐,长里村的日子也过得整整齐齐。
  
村里的流浪猫颇多,叫春时如鬼哭,如入聊斋世界。听久了,也就习惯了,只当是唱歌哩。老柴干脆给自己的房子起了一个斋号,叫“聊了个斋”,取笔刷刷刷一写,墨还没干,就贴到墙上,一边看,一边嘿嘿发笑,觉得自己很幽默。
  
回到西安后,老柴联络了两个也爱舞文弄墨的中学同学,一个叫辛峰,一个叫刘秀梅,都是出版过长篇小说的。三人气味相投,多多少少都有点痴,也不知道谁提议的,偷偷结社了,叫做什么“三堂会审”。写了文章常在他们老家彬县一个叫《豳风》的文学刊物上发。
  
我问过老柴,为啥叫“三堂会审”这古怪名字。老柴很得意,说:我们这是正儿八经搞文学哩。谁新写了文章,马上升堂,审案子一样,刨析文章里的疑难杂症。这样才能提高哩。
  
这时候老柴开始收养流浪猫了。
  
一只流浪猫,坏了爪子,三条腿蹦跳着在车流里急走,看着就操心得很。老柴小跑过去把猫一把抱住,要带猫去治伤,猫哪管那个,一把就把他的胳膊抓烂了。老柴咧着嘴强抱了猫去诊所包扎,猫包了烂了的爪子,老柴包了烂了的胳膊,等猫和人伤好了,这猫就养起来了,起名叫丢丢。
  
紧接着又有了第二只浪浪,第三只萱萱,第四只贝贝……
  
周边的流浪猫有灵性,知道老柴是个铲屎撒粮的善男子,都争着往他怀里扑哩。后来他一口气养了九只猫。
  
书法使人痴,文学使人孤,养猫使人穷。这三样子一下子就把老柴给整日塌啦。一月工资也就三千不到四千。房租一扣,吃喝一减,再除去孝敬他妈的,其他的就用在猫身上,买了猫粮猫砂猫罐头了。唉,老柴算是没救了。
  
朋友辛峰来看他,一进屋子,人都惊了,床上是猫,床底下是猫,桌子上是猫,凳子上是猫,门背后也是猫……辛峰看坐的地方都没有,就站着。老柴端来一杯水让辛峰喝,辛峰一看飘着猫毛,水也不喝了,叹一口气,劝他有空写文章,没钱别养猫,踏踏实实找个能暖被窝的老婆才是正经。
  
老柴哪里听劝。让他把猫丢弃,那就是要他的命哩。让他不养猫了,他眼里噙着眼泪。
  
辛峰第一回见老柴冒尿水水,就不敢往下说了。辛峰他也知道,老柴压力山大哩。
  
老柴这些年每次回彬县老家,一进门,他妈看他孤独独一个,瘦人背个大包包,必失魂落魄来一句“咋又是你一个人回来啦”,不甘心,出门狠瞅一阵子,仿佛老柴把花媳妇藏到屋外啦,仿佛这么瞅着就能瞅出一个花媳妇来,直瞅得眼窝发酸,这才揉着眼进来给老柴烧锅做饭。
  
见老柴回村了,村里人一定要说闲话。舌头是软的,话却是带刀子的,说老柴怕是那方面有啥麻达哩。有时候是偷着说,有时候都当着老柴的面明说。老柴要是翻脸了,人家就振振有词:咦,跟你说笑哩,你又不是三岁的娃,这么大的人了,也是走南闯北经过世事的,咋耍不起呢?
  
老柴那时候压力也大,怕回老家,在西安一个人熬哩,下班了在房子里关着,心里的野火却呼呼呼的,烧过一个山头又一个山头。常常头疼,常常失眠,常常有裸奔冲动,脱个精光,绕着钟楼跑几圈,再朝天吼叫几声才舒服。这样下去,老柴迟早就疯了。
  
还好,这时节,老柴有猫了。这些小东西呀,盘踞在了老柴的生活里,也不把自己当外人,蹭蹭他的腿,对着他喵喵叫,在他肚皮上踩奶,叼着他的毛笔往床底下钻……和这些小东西在一起,老柴整个人都软和下来了,心里的刺都平顺了,老柴都不老了,都年轻了。把猫抱在怀里,风柔日暖的,老柴和整个世界都和解了。
  
老柴饲养着九只猫,九只猫也在慰藉着老柴。九只猫离不开他,他也离不开这九只猫了,丢丢、浪浪、萱萱、贝贝、毛毛、黑黑、花花、冬冬,还有包子,一只都不能少,一根毛都不能少。
  
村里人不知道咋知道老柴养了九只猫的事了,不可思议,甚至愤愤地,都觉得老柴是个忤逆,说:这货毕了,这货没救了,让猫给这货养老送终去。
  
确实,老柴如今还是个童男子。老柴也有七情六欲的,猫都叫春哩,还不让老柴叫上几声。据我所知,老柴倒是情事缤纷,且容我挑重点给诸位讲上几段。
  
其一,上中学时候,老柴写情书洋洋洒洒十万字,厚厚一摞稿纸,装了一大口袋,哼哧哼哧扛着送一女同学。女同学回了轻飘飘一页纸,谢谢你的爱。此情未遂。
  
其二,老柴在南方打工时经人牵线搭桥认识了咸阳一女娃。两人异地,只能通过网络和电话传情。后相约奔现,老柴一腔孤勇回秦与其赤诚相见。见面后,女娃面露不悦,质问:你不老实,你给我的照片为啥捂个帽子?
  
原来,老柴秃顶,显沧桑老相。他大去世那年,老柴严重失眠,遂开始脱发,洗头,水盆上飘厚厚一层落发,短短半月后,二十出头老柴的头顶稀疏,始知人间寒凉。
  
两人见了都见了,姻缘不成情谊在,好歹吃口饭。老柴的心里觉得天下最好的饭莫过于一碗羊肉泡馍了,遂请其咥泡馍。大老碗一端上来,女娃更不悦,说膻气,吃不下。老柴让女娃吃点糖蒜压压,解腻除膻哩。然而女娃到底是嘴撅着,究竟什么都没有吃。此情未遂。
  
其三,那年老柴四十了,不惑了,有天正在老家摘苹果,接到一个电话要买一箱苹果。买苹果的人是个女的,和老柴同在彬县写作群,群里人人都喊她柔柔老师。柔柔老师知道老柴家有苹果,想尝尝,就买了一箱。两人因苹果结缘,聊上了。这柔柔老师是个学霸,清华毕业,西安交大的教授。一个是名校教授,一个是送奶工,两人社会地位悬殊,但是聊得投机呀,最关键的是两人都是单身,年龄嘛,这柔柔老师还大老柴四岁。
  
不久就见面了,在钟楼,相约吃了个牛肉面,两人都吃得香。见面时候柔柔老师送了老柴两幅她画的工笔画,哎呦,女教授还是个丹青手。其中一幅《狸猫上树图》没有画完就拿来了,她知道老柴爱猫。没有画完是柔柔老师当时身体出了些状况,正在治疗中,吃中药,扎针。
  
第二次见面,柔柔老师去了老柴的“聊了个斋”。又带了礼物,给老柴母亲买的裤子,还有一盒茶叶。柔柔老师身体虚,来了就躺在老柴的床上了。老柴的床上全是猫毛,她也不嫌。还说身上不舒服,让老柴给她捏捏肩。老柴脸红红地歪在她身侧,隔着衣服轻轻地捏了,眼睛也不敢乱瞧,就看窗外的香椿树。香椿树上落了那么多一种陕西人叫“花媳妇”的飞虫子。
  
我思想不纯洁,想问老柴只是捏肩吗,别的地方没有捏吗?我没敢问。
  
那天,在老柴的“聊了个斋”,柔柔老师看了老柴的字,临走,挑了一幅“长恨无歌”带回去了。以后,常来,柔柔老师把老柴的那群猫都一个个能叫上名字来了:丢丢、浪浪、萱萱、贝贝、毛毛、黑黑、花花、冬冬,还有包子。
  
后来,柔柔老师病重了,就不来了,在西京医院住院,打一针两万元的针剂,化疗后头发都脱完了,还发照片问老柴丑不丑。
  
老柴说,不丑,好看。
  
柔柔老师又问他猫可好。
  
老柴说:猫都好,有吃有喝,比人活得自在,就是想你,等你好了来看它们。
  
再后来,突然就联系不上了,电话不通,微信不通。彬县写作群里的《豳风》主编“草鞋”也认识柔柔老师。老柴与其说狄月夜的事,“草鞋”说他也联系不上了,并分析说柔柔老师可能已经香消玉殒,不在人世了。
  
老柴咬了牙,瓷住了。活生生一个人怎么就说不在就不在了。火熄了还有灰哩,风吹过去了树叶还动哩。
  
老柴不甘心,又寻到了他的彬县老乡,彬县写作群里的大腕,陕西师范大学的张宗涛教授代为打听柔柔老师的下落。心想张教授也在高校哩,打听起来也方便。张教授是个忠厚长者,受人之托,尽力了,然而无果,查无此人。
  
仿佛是一个梦吧。
  
好了,说第四吧。和柔柔老师相识是在一九年,其实早在一三年,老柴还认识一个女娃。如果柔柔老师的故事是个传奇,那么这个女娃则是聊斋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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