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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篱】罗绮三千(散文)


  
上大学那堂文学鉴赏课的印象还在。
  
古典文学老师那天穿着印有玉兰花的旗袍,惊艳地出现在讲台上。
  
板书《临江仙·南齐天子宠婵娟》(唐毛熙震)课题。老师有些羞涩,解释如此打扮,完全是为了这首词。我们都暗呼“托辞”,但眼睛不眨。老师的导语是,腾出春怨的空间,用鲜花填满吧。
  
“天子宠婵娟,六宫罗绮三千。”老师说,这是咏我们校园那一排玉兰树的,手指窗外,此时玉兰花含苞半绽,春风吹拂,宛若披着锦衣丝裳。老师说,我们不把这首词作“宫怨词”去看,就来欣赏玉兰花吧。同学们眼光如风,齐刷刷摇动着挂花的玉兰树枝。
  
罗绮,把这个字眼给玉兰花,唯美绮丽,恰如其分。此时仿佛玉兰花贴着面部,质感如绸如缎,丝滑潋滟,真想手持而舞,和着这个春天,一起翻花舞袖。
  
中文系学生很长于描摹,我心中已经有了一幅画面:一树仪态,雍容华贵,独宠偏爱;绣纨丽绮,三千不足以数;六宫粉黛,若目睹,当羞目赧颜而不能俏立树下。文学鉴赏有“移就”一说,拓展了文学语言的表现空间,也让画面因此而宽泛而有深度。
  
那堂课,我们完全不顾“宫怨”,把热情给了玉兰花。
  
我们从芳名入手,串联起一组古典诗词的美。
  
“露申辛夷,死林薄兮。”(《楚辞·屈原·涉江》)“辛夷”是玉兰的别名。辛夷死荒野,贤人遭放逐。恨不能捧住一朵,献给屈大夫。
  
辛夷,又名“望春花”。自冬开始,一望一个冷峻季,李商隐吟,“望帝春心托杜鹃”,望帝累了,寄托杜鹃,我都怀疑其诚不笃。辛夷确有“望断南飞雁”的气魄。
  
“铜雀春深锁二乔。”(杜牧《赤壁》)原以为那两个美女就是姓氏好,却不知“二乔”并非那么简单无趣,原来“二乔玉兰”是一个品种,且杜樊川不肯放过一个名字,来巧喻袅娜女子。更深刻地理解那“东风不与周郎便”之“东风”并非诸葛孔明所“借东风”,并非某个方向的风,只是我们未识春风意罢了。
  
这堂课的后劲在我退休之后依然强劲,觉得自己还并未完全读懂玉兰树的花姿花语。“罗绮三千”,只是给了我一种繁盛的惊艳美,若被这种感性的气势美摄住,我们丢掉了美的内核就可惜了。
  

  

  
胶东半岛的玉兰树开花是很迟疑的,也可以说是矜持,更让我觉得如身着罗绮的典雅女子,有着如静莲一样的“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的气质。期待迎春而绽,但她不是迎春花,期待中有一种让人又不舍突然炸裂的样子。
  
这几年我总往近海二里的“崮山前”村跑,特别是冬春更频,其实多半是因为村南曲溪岸边有几株玉兰树。
  
观赏玉兰树,我有了一个发现。春夏的色彩,是用冬天的颜料来涂抹的。看似敛静而无彩色的冬天拥有苍黄和洁白,冬天是在酝酿着五彩,白玉兰,黄玉兰,紫玉兰,墨玉兰……用漫长的时光来为春天开放而着色。我们看不见冬天怎样把各种色彩输送到高处的玉兰骨朵的,我想一定有着无形的通道的。是曲溪氤氲蒸发的水汽传递了信号?那别处不近水的玉兰树为何也一样得到了颜料的渍染呢?大自然的很多秘密未被我们解开,也好,给了我们可以无尽遐想和猜测的可能。
  
诗人卢仝吟:“天子须尝阳羡茶,百草不敢先开花。”这是说“宜兴红茶树”,率先而花,成了看点。这玉兰树也有着矜持美,她在矜持,不管群芳苦争春,“好风频谢落瓣声”,等闲于春风里,桃花杏花梨花兼海棠,不敢轻易开花,缤纷争红色是在玉兰花后。所以,跟崮山前人闲聊玉兰树,他们称玉兰是“春老大”,以兄弟视之,真的是别样的情怀啊。我不迎春谁敢当,娇柔一花,原来也有豪放的气质。这不仅仅是他们的赏花语言的生动,而是最别样的审美眼光。
  
这种“傲然之气”是源自什么样的底气?我常常想探究原因。
  

  

  
黎巴嫩诗人纪伯伦说,春天的花是冬天的梦。之前我理解肤浅了,以为是一种期待之意,也始终找不到实证。
  
入冬即始,玉兰并未进入休眠,她在悄悄地工作着。仰观玉兰树,每一枝条都泛着一种暗暗的翠绿,仿佛是绿宝石蒙尘的样子,为了每个节骨处那朵正在孕育的骨朵,还在努力泛绿输液。绒绒的毛,就像未睡醒的样子,真不忍打扰,冬风犀利,她也沉睡不知寒冷,似乎睡得更香。那些娇贵的花木,还要给穿上草衣才可抵御寒冷,而玉兰摇风镇定,真的是令那些经不起霜雪的花木羞愧而只能抱草以为屏风来遮面了。
  
这种鉴赏所得让我也想学着玉兰树,脱掉厚厚的棉衣,仿佛只有玉树临风的样子可与之般配。我哑然失笑,笑自己只贪得个皮毛,骨子里还是少了一种脱俗的内在气质,不是脱衣就可学得的,赤膊是打架的姿态。
  
花开非一瞬,玉老要千年。这玉兰花就是花中之玉,况且名字里带着一个“玉”字,绝非浪得虚名。每一朵,都是经过了漫长的酝酿。每每驻足,便生出一个诗意的感悟:玉兰花在晚秋和漫长的冬季就在开始构思它的下一个春天了。很多花木,遇到春天,都是草草而为,开花草率,匆忙得很。唯独玉兰花,连寒冷的冬日也不相负。冬天或许永远也爬不上玉兰树,并非因树高,而是被玉兰树的气质挡在半路。于是,在玉兰树下,我们会觉得,冬天被弄得很不像冬天的样子了。寒风刺骨,能够经受考验的才为风骨;严冬是几乎所有花的敌人,而玉兰花则视冬为友,别看未列为“岁寒三友”,一样不惧冬威,于是才有了“花骨”。寒风之于玉兰花的花苞是一种叫醒,冬天在她的面前显得那么殷勤起来。叫醒花骨里的春天,给春天一剂最强的催化剂,刺激出万般花容。基于这样的理解,我常常驰骋想象,觉得白雪是玉兰花的胭脂,太奢侈地涂抹在大地和屋舍上,却只是刷新了表层,而着意于花,深润着花的肌肤,滋养着花的蕊,将雪的香渗入花的骨髓,经过一冬的涂脂抹粉,滋润保养,终于在春风唤醒的那一刻,破苞吐艳,神态傲然地跳脱出来,将春天的色彩渲染到了极致。
  
春风不负玉兰铃,古人早就有“遥听风铃语”的赏花美感获得。各色的花苞,摇曳于枝头枝干,玉兰树给我的感觉就是一个用心举重的女子,擎着风铃;又像是给春天打一朵灯笼,照耀着春夜。春天不是被风摇醉的,而是被玉兰的花苞摇醒又灌醉了。哦,原来,当年老师讲玉兰说成“罗绮三千”,应该不仅仅是移着莲步袅娜而至的宫人美颜,更是一群挂着铃铛的舞者啊。“何处风铃急”?别寻觅了,快去玉兰树下听。
  

  

  
罗绮三千,这“三千”,在农人眼中并非是一个文言里的极多虚数,而是真实。有的玉兰树,遇到歇枝的年头,挂不上三千,我听到农人的说法是,怕看得累眼,故意留着饱满的骨朵,摘下干瘪的。说来,这玉兰树还有着如此心思啊。据说,每个姑娘都有成为一朵玉兰的心思,不知真假,但从挂花少的树上看,确实如此,总想把自己打扮得那么饱满以示人,而摘下那些成色不足的。即使是受过伤的爱情,也是一道特别的伤痕,也要用缤纷的色彩来遮掩。或者,就想用嫣然一笑的花态跟我们说话?温婉的心事写在春树上,赏春先看树,树木知春不久归?
  
那么肥硕的花,还有足够的数量,在“花界”里真的不多啊。春梅小花成串,很局促的样子;梨花李花杏花桃花,似乎可以以多取胜,但属于那种小家碧玉的感觉,也不足以和玉兰花为伍。女孩子可以采一朵佩于胸前,只能翘脚折玉兰,真的是“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可不要觉得玉兰花不懂得羞赧,羞赧是花的属性,玉兰花更具内涵。有那么一段时间,玉兰花的花苞,似绽似闲,如急切又收敛,半开是她对春天的矜持,就像一对恋人,春风风情来了,总不能一下子吐出花的心事吧,留着那么一点点秘密,包裹着,让人发急,想打开,却又怕坏了花瓣儿。情感这东西,一旦那么直接,仿佛就败兴败味了,含蓄点,有韵致,从容着,这是玉兰花给我们的看点,也是启迪。
  
花好尚需绿叶配。这是我们对花叶关系的普通认知,而玉兰树颠覆了这样的关系,玉兰花三千,不见一片绿叶,她凝聚了全身的力量,把树的血液输送给了花苞,不怕冷落怠慢了绿叶,她更懂得,绿叶会有整个夏天,可以尽情葳蕤繁盛。为了春天的每一朵花,为了一树的缤纷,玉兰树极尽所能,竭尽颜色,不负春光,执着于花开,纯粹于春光,这是玉兰花对待春天的态度,真是令人敬佩。
  
我爱在初春就去赏玉兰,给我太多的意象美,我是个喜欢顺着蔓儿就发生想象力的人,那日去看,玉兰的花苞被春风打开了,花键并非所有的花都有,玉兰有,黄色的,白色的,紫色的,就像生日的蜡烛,花的底座也很精致,像手捧着的样子,哦,是在给春天过生日?哪一天是春的生日,玉兰来定吧。只要确定下来,花键就被春风点着,那可是叫恣肆缤纷,容不得我们来唱个生日歌就大放异彩了。
  

  

  
终于绽放了。突然觉得所有的语言在玉兰花下都那么不确切,都逊色了。看崮山前曲溪几株玉兰树,争着把花送进溪水镜面里,自顾照镜子,不在乎我们怎么说了。“照镜自怜回雪影”,玉人闺帷照镜谁可视?玉兰羞赧让我看,此生无憾啊。
  
其实,能够欣赏到这样的闺帷风景的,还有那些游客。崮山前人推出了一个“住在海草房,沿着南溪行,听流水潺潺,看玉兰盈盈”的项目。我不知这个广告词是谁写的,特别喜欢那个“盈盈”的字眼,是满满的意思,还有比“盈盈”更盛大的吗?
  
罗绮三千,一袭倩影。原来这三千“罗绮”并非专属玉兰树,还有那些满岸的红红绿绿的男女角色,他们走进了风景,把自己也打扮成“罗绮”的样子了。
  
诗人咏玉兰说,丹霞生浅景,清露作芳尘。我总觉得那玉兰花有点寂寞开无主的孤单。在崮山前,可是另一个样子,是笑语落芳尘,一树的玉兰花,有的耐不住游人的喜欢,便落在游人的肩膀,芳尘袭身,谁个不喜欢啊。
  

  
2023年3月27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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