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四,告诉我,你爸你妈结婚时,你吃了几碗大米干饭?”从我四五岁时开始,一个小眼睛的中年男子,只要遇见我,总要紧走几步,拽住我,蹲下身子,假装严肃却嘴带微笑地问我,不管我是摇头,还是回答几碗,他都大笑,然后抱起我,就地转两圈,放下,有时从衣兜里掏出两块糖球递给我。我在家排行第四,村里人习惯叫我老四。
这个中年男子,就是耗子尾(当地读倚)巴,我的本家二哥,大名赵声胤。顺便多说几句,我们这个村,明朝初年建村,赵家是大户,据老人们讲,万历年间,山东枣林庄,有赵氏哥俩逃荒至此,看到这里土质肥沃,一马平川,就放下行李,造房埋锅,栖居下来,代代相传,生生不息,至今已有600多年,传至21代。晚清时期,修家谱,十五代孙定下族谱,中间字八个,嘉声振贺,仕泽绵延,八代之后,从头重排。我们这辈,正好是声字,所以,耗子尾巴赵声胤,乃同一祖宗的本家二哥。
他为人随和,好开玩笑,尤其爱和我们小孩子逗着玩。我们两三个小伙伴,只要见到他,总要边跑边喊:“耗子尾巴!耗子尾巴!耗子尾巴来了!”他就追我们,追上我们,就给我们捏耳抠腮,要不就拧屁股。我就犯怵捏耳抠腮,他一手抓住我,我动弹不得,他另一只手,拇指和食指捏住我的耳垂,往下拽,小手指抠住我的腮下,往上顶,疼得我妈呀妈呀地大叫,要知道,那双大手粗糙有力,胳膊粗的木棍,一撅就折,我们小孩子肉身,如何受得?但上一瘾一样,疼过叫过,下次见到他,还喊“耗子尾巴!”
他眼睛不大,晶亮有神,和耗子的眼睛倒有八分相像,但他的“耗子尾巴”外号,绝非与此有关。因他高大魁梧,说话率真公正,办事垒落光明,倒像生产队里的那头骏马,绝不能和鸡鸣狗盗的耗子相提并论。他这个外号,是从他爷爷那继承来的。他爷爷有个外号叫大耗子,他小时候,机灵顽皮,特别着爷爷喜欢,爷爷赶集上店,总愿意带着他,他就在爷爷屁股后,尾巴一样,绕来转去,踮踮儿地跟着跑,“耗子尾巴”的大号,就恰当自然地属于他了。至于他爷爷为什么叫“大耗子”,年长日久,无从考证。
耗子尾巴,是给我们村送上光明的人,而且是唯一的一人。上世纪60年代初吧,我刚刚记事,一天中午,我在梦中被妈妈叫醒:“快起来,你二哥给装电灯来了!”揉着惺忪的眼睛,心想,没听说我家二哥会安灯啊,细看才知是他,这个问我吃几碗米饭、给我捏耳抠腮的人。平时,我都叫他耗子尾巴,二哥的概念在我的心目中是没有的。他管我妈叫大婶子,他说大婶子你不用管他,不起来就捏耳抠腮,说完冲我笑。
是个秋天,他腰间系个棕色皮带,后屁股拴个电工工具袋,也是皮的,钳子扳子改锥电笔胶带纸等,如同一个个小孩子似地,伸着小脑袋,等着他使唤。他干活非常麻利,也没个下手帮忙,接线拉线钉钉,和我妈妈还不时说着话,不一会工夫,东墙上垂下一条细绳,他伸手一拉,嘎哒一声,房顶下的灯,就亮了。妈妈给他倒杯水,叫他喝,他说,不了,去隔壁二叔家装,全村几百户人家,就他一个人,这几天都要通电。冲我一伸小手指,比划一个捏耳抠腮,走了。
耗子尾巴,是我父亲小学的学生,父亲说他很聪明,上课时,听到一半时间,就明白了,开始搞小活动,父亲提问时,他对答如流,父亲也就不再管他。他的电工,就是砍班,没经过师傅,谁家有个灯啊线啊出了问题,大喇叭一喊,他就到位了。谁家的半导体坏了,座钟出了问题,找到他,他总可以给你弄出个子丑寅卯来。
他的长项,还是玩乐器,二胡四胡板胡横笛等,他好像拿起来就会,也没有看到或听说他跟谁学过,八大样板戏各个唱腔,他听一便,就可全部奏下来,在任何场合,有谁哼哼小调,他不用看谱,抄起胡弦就能跟上,也没有听说他的祖辈谁有这方面的特长。那时村里活动多,一到过年过节或遇到重大活动,就有电影、评剧、皮影、汇演等活动,村里的皮影、评剧、京剧爱好者,甚至自己组织起了小班子,耗子尾巴,就成了各戏班子伴奏的台柱子。
几根木棍,两块门板,破旧帆布或席头一圈,挂上块白布,拉根线,装个灯,就是个皮影台子了。把线的摆弄起来,杨三朗就舞起了刀枪;演唱的嗓子一掐,头戴金冠压双鬓,当年的铁甲又披上了身,穆桂英就挂起帅来。圆润悠长、韵味深厚的四胡演奏,理所当然就是耗子尾巴了,他摇着头,咧着嘴,闭着眼,就唤来阵阵掌声。台子很简陋,四面有很大缝隙,我们小孩子家,就把脑袋探进去,直击现场。耗子尾巴就伸出右腿,做出踢我们的假动作,板起脸,向我们呶嘴。我们做个花脸,跑开,一会儿又过来。
评剧、京剧更简单,大队部院里,有个现成的主席台,前边拉块布当幕,台上放两张桌子两把椅子当道具,村里几个就演起了智取威虎山、三月三等,耗子尾巴二胡板胡轮换使用,林海雪原的寒风就在耳边吼叫,杨子荣的骏马也在耳边嘶鸣。最着乐的,是评剧三月三,叛徒吴宝财吃饱喝足被击毙那段,吴晃着脑袋,手提酒瓶,捂着装着大洋的胸口,出来了,高兴地喝道:
吴宝财,吴宝财,
我的命运从天上来,
白酒红酒我喝了一个够,
一百块大洋钱揣进了我的怀。
吴的声音刚落,砰的一声枪响,他即被侦察队长周洪亮击毙。“嘣”,许是耗子尾巴进入了角色,用力过猛,他的板胡弦断了,助兴一样。当时,我正在后台偷偷地看他们演戏,不由鼓起了掌。第二天,耗子尾巴看到我,给我狠狠地来了个捏耳抠腮,疼得我直叫妈。
耗子尾巴,我这个本家二哥,就是这样,给村里维护着光明,创造着方便,带来不少欢乐。
许是为了回报他吧,开滦招工,大队推荐,他成了唐山矿的一名正式职工。但他的烟和酒,都有很凶,卷旱烟,喝劣质酒,身体并不太好,到开滦后,跑家,生活条件好了,他酒喝得更多了,刚进60岁就没了。
其实,我早就想退休后,回老家,和他好好喝点,问问他,怎么编撰出我父母结婚,我吃几碗大米干饭的故事的。他问到我十几岁,我也忘了第一次是怎么回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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