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在渭河乘船还是十四岁那年的事,那次渡河给我留下了终生难忘的印象,时至今日仍历历在目。
河堤高大宽阔,犹如矮化的城墙。顶上是细沙堆就的松软的道路,两坡面密匝地生长着高矮不一的野草、野树。成团的藤蔓植物叶大茎粗、条索奇长,随意地缠来绕去,层层叠叠,罩严了整个堤岸也攀上了树梢。向河看去,浩浩荡荡的渭河被肢解成发光的钻石,穿过叶片间的缝隙点点片片闪烁不定。
渡口却是另一番景象。
植被刀劈般止步,眼前豁然开朗,那被野草杂树肢解成宝石一样的神秘的渭河忽然就连成了片。
它宽阔浑浊平展沉静,它浩浩荡荡无声无息。
常听人说,在它那一个个忽而出现忽而消失的急速旋转的漩涡所营造的平滑的镜面下,河床上隐藏着的是极为可怕的暗流。
渡口十分宽阔,坡面像被剃刀剃过了一样鲜亮、坚实。北坡平缓光滑,向北缓慢形成一条下坡路,堤岸南侧陡峭,打满了木桩,色黑,承受着河水的拍打与冲刷。
那是船舶停靠的地方。
卖冰棍的老太太在坡路边一棵柳树下占据了一个理想的位置。她坐在小板凳上,随意地瞧着匆忙赶路人的急切姿态就不抱希望,只是习惯性地吆喝着:“冰棍儿,白糖冰棍儿,豆沙冰棍儿。”充满无奈却也含有一丝侥幸。两家茶水摊儿各自支起半间房大的阳伞,分别罩着摆在地上的四方矮桌和三五个小凳,一左一右夹着那河堤北岸的道路。茶客三五个,矮桌上放着几个玻璃杯,里面盛满了暗褐色的茶水,杯口上分别压着一块巴掌大的四方玻璃片。坡路两边的树阴下歇息着三三两两等候渡河的人,这些人或蹲或坐,守着简陋的行李闭目养神。
浪头忽然猛烈拍打河堤,一条渡船缓慢靠岸。下船的人面色轻松、急切匆忙。上船的人密实地挤在一起,一候船舱腾空,便拖儿带女、提筐系笼地登上木船,就近在船舱里占据一个位子。
时值七月,骄阳穿透衣衫炙烤的皮肤火辣辣地疼。
空气凝滞,水波不惊,河面上氤氲着透明的气流。它们一条条、一团团蜿蜒向上,飘飘荡荡、无色无形却又隐约可见。三五条大木船漂浮在河心,远远看去,依稀可辨乘客和货物。这些硕大的木船平静地漂浮在浑浊而宽阔的河面仿佛凝固了一般。望的久了,产生错觉,这是一条长长的画卷。偶见波动也只是头尾起伏微微翘动,有若微风轻轻掀动树叶。
我怀着忐忑兴奋的心情登船。微抬双臂,脚踏着一尺宽上下弾动的木板,小心翼翼地登上摆动不已的大木船。在潮湿的木船上坐稳后便兴味十足地打量这位无脚的行者以及它的驭手和临时依附在它上面的行色各异的乘客。
这是一条由两人合撑的两丈多长、八尺多宽的大木船。船头船尾有小面积封板,船的两侧各有一条六寸宽的舷边与两头的封板相连,这条舷边就是船夫撑船时走动的通道。四道下沉的龙骨将船舱横隔成五个区域和兼作乘客的坐凳。船上空无一物,没有书本上描述的大铁锚和鱼篓,更没有必不可少的救生圈。货物随意堆放在乘客脚下,一包一团、一筐一堆,活像未及处理的垃圾。高大健壮的摆渡人生得肩宽腰细,每人只着一条宽大短裤,光头,裸露着因长年暴晒而呈紫黑色的皮肤。他们精赤着脚板,稳稳立在船上。他们大声说话,行动间充满自信。他们每人手中都持着一丈多长套着铁头的长篙,其身姿神态酷似古代临战的将军。口口相传:鲁迅先生就曾在此渡河,据说那时船夫都是赤裸着上半身……
乘客很快坐满了,船离岸时,启动格外费力。
五十多岁的船夫背对舱内站在船头一侧,他把长篙伸进水里。两手抓着长篙末端压在肩上,神情平淡、面朝堤岸逐渐加力。另一位三十多岁的壮年汉子却站在木船中间另一侧的舷板上。他面向船内,笑嘻嘻地看着乘客,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嘴里发出“呵呵,走呀……”的长声,听起来像秦腔戏里的叫板。他看也不看后方,将篙头向后猛一插,身体突然失控,仰面朝天向后倒去,一眨眼,那筋多肉少的身板几乎与船面平齐!
我吓出一身冷汗!至今想起来依然头皮发紧,下意识地伸手去抓。然而那船夫又没有跌落水里,他的脚下似乎长有吸盘,无论身体怎样倾斜,那脚板与船的接触处却纹丝不移,且总能在倾斜到最大限度时借助长篙的韧性不可思议地将身体弹回,这恍如杂技的高危动作让我惊叹万分却又佩服得五体投地。
船离岸了,船夫的身体不再倾斜,然而神情间却多了几分专注与警惕。吸引我目光的是,当船夫用力和放松间,全身的肌肉在薄薄的皮肤下一块块地收缩、窜动,给人以力感也充满了音乐般的韵律,我惊叹肌肉的力量和人体结构的奇妙。看着一块块梭状的肌肉滑动在皮肤下所形成的一道活生生的生命跃动画面,再也不去赞叹书本上印刷的“掷铁饼者”那僵死的肌肉之美了。
船行河心,舷外湍流伸手可鞠。此时大小不一、飞逝而去的漩涡一个个旋转的像陀螺,与那并不高大的水浪形成的无形压力尤如达莫克力斯之剑,迫得满船过客大气不出。我对面坐着的人大约和我一样,是位初次登船者,他瞪大不安的双眼交替望着水面和船夫,我猜他是在判断行船的安全指数。也有垂头于脚下的,像埋头于沙窝的鸵鸟。虽然坐在高不及一尺五寸的龙骨上,却似得了恐高症,伏低身子虾一般蜷缩着。往来常客略显轻松,借此机会欣赏船畔急逝而去的水流和船夫那娴熟的撑船技巧。熟络的乘客故意逗趣,说着刻舟求剑的并不可笑的笑话。撑船人不接话,凝神河面,只报以短暂的微笑。
虽然是第一次坐船,但手持长篙的摆渡人却获得了我极大的信任。也很快排遣了恐惧,专心欣赏他们娴熟的技巧。
船篙在船夫手中活了一般。忽而船左,忽而船右;忽而船前,忽而船后。忽而给一个长撑,由船头直达船尾;忽而轻点,借水力拨船头举重若轻。两人合力,把个大船撑的行云流水、自如随意。虽浪尖谷底,船中人却不觉颠簸。我当时的感受是那样的兴奋和奇妙,以至于浮想联翩,赞叹造物的伟大和智慧的精妙……
那已是多年前的事了。
这次回国特意去了渡口,然而那已不是我心目中的咸阳古渡。
河面上多出了三座大桥,三座现代化的钢筋水泥大桥。渡船没了,据说多年前就没了。渡口没了,据说也是多年前就没了。浪涛拍岸、驭船险渡的景象没了、那粗犷而不失英雄豪气的船夫也没了。而熙熙攘攘上下船的衣衫褴褛、行色匆匆的乘客更是踪影全无。
失落与惆怅扑面而来。
我的古渡!我的英雄!我心中珍藏的最美好的记忆!再也见不到了。惆怅,沮丧。我坐在长条椅上发呆。
昔日的渡口变成了公园。两端不见首尾,高低错落、空旷宽阔,鲜花满地、绿柳成荫。远处有各种健身器材,河面上有卡通游船。沿着河堤望去,长椅上坐满了休闲的人们。有依偎甜蜜的情侣、有凝神远眺的老人,夕阳之下,有两个孩子穿红戴绿,跑动中挥舞着风车,他们的家长却在后边呼喊、追赶。一位旅行家模样的人,举着相机拍照。而我身旁的长椅上就倚靠着一位戴着茶色眼镜半睡半醒的老人,身旁的收音机正在播放秦腔。
“耳听得谯楼上二更三点……”
一群衣着鲜亮的青年男女欢声笑语从我面前走过。
我有一种莫名的冲动。
我想告诉他们,渭河的水曾经波涛汹涌,以前是极其浑浊的。
我还想热心讲述,当年古渡的繁忙与渡河时油然而生的豪壮的情怀多么令人神往。
历史是无情的。
咸阳古渡,那如画的壮阔景象和撩人乡愁的点点滴滴被抹得干干净净,一丝儿痕迹也没有了。即使如我之辈留下几行粗浅文字,又能道出多少当年的神韵?
有谁在乎吗?
看着眼前全新的公园和现代化大桥,看着喜色满面勃勃生气的青年,心中五味杂陈。需要即合理。人们不需要渡船了,不需要手持长篙的摆渡人了,自然也就不需要渡口。
有什么可抱怨的呢?
也罢。
我哼着曹轩宾演唱的《渭城曲》:“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心无挂碍地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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