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三月江南,细若牛毛的春雨随风飘落。落入潺潺溪流,点起层层涟漪。那圈圈的涟漪像是淡淡散去的历史,渐渐消失在流水中。流水的两岸,横跨着两座桥,一座是长满岁月苔藓的小石桥,一座是亮眼雄壮的钢筋水泥长桥。他们连接着昨天和今天。
撑一把蓝色化纤斜纹布伞,我走在花红柳绿、烟雾迷蒙的街道上。眼前早没了曲折幽深的沿河小巷,而是一条可以六车并行的柏油大道。那些粉墙黛瓦的纤巧民居,早在N年前就被拆除了,换成了如今耸立街边的高楼大厦。它们像是一排排摆放整齐的火柴盒,又像是被刀切的豆腐块,光鲜而呆板。
我在烟雨蒙蒙中,踽踽独行,找寻着昔日的梦里水乡,诗意江南。
二十年前,小镇上还有杨柳依依,清流不倦。四十年前,隔窗就能望见小桥流水,听到渔舟唱晚。再往前翻动历史的册页,春雨点湿的墨痕里,记载了历朝历代的文人骚客,在这淅淅沥沥中,品爱饮恨,玩风赏红的情韵。
我的小镇,原本是一座溪环水绕的泽国,在天光照影的日子里,鱼塘、稻田、小河都倒映着绿树、白云、蓝天。小镇因水而飘逸、因水而灵秀、因水而充满了神韵。每当雨霁云开,坐在石砌拱桥上,披襟当风,满怀远眺,总有隐隐笛声,美若天籁。
如今,我站在水泥墩撑起的高架桥上,放眼四望,路网、线网,密如蛛网,遮天罩地。酒楼,茶楼,办公楼,仿佛密不透风的森林,这些不长叶的枯树,丑陋而傲慢,遮蔽了阳光,挂住了流云,滋生出一种叫做霾的怪物,将天空变成了一块巨大的磨砂玻璃,整日用一副灰蒙蒙的嘴脸,压迫着所有生物的呼吸。
“添得垂杨色更深,飞烟卷雾弄轻风。展匀芳草茸茸绿,湿透夭桃薄薄红。润物有情如着意,滋花无语自施工。一犁膏脉分春垄,只慰农桑望眼中。”女性对于春雨春风有着更细腻的情感,宋代女诗人朱淑真的诗句,写活了江南春雨的活力、妩媚、和谐与多情。只是如今的小镇,早就没有了水牛与沟垄,那充满清新、生机、希冀的画面,已经悄然退入画家的春耕图中,那掩映在“千里莺啼绿映红”中的千亩桑园、蚕室,也早已被深埋进现代化的钢筋水泥森林里。
四十年前,小镇还是个清秀而瘦弱的小姑娘,她宛若惊鸿,常常在河边照影,在塘畔梳洗,梳洗罢,摇起吱吱呀呀的桨或橹,行走在天光云影里。虽然贫穷却生的天生丽质,楚楚动人。曾几何时,滚滚红尘里,响起一阵振聋发聩的声音:要想富,先修路。于是河道变成了大马路。又过了些时日,又有一个声音响起:要想富的长,盖楼扒平房。于是鱼塘变成了连体别墅。后来又有人说:无农不稳,无工不富。乡镇企业,就像是雨后春笋,一夜间从稻田里冒了出来。如今无农不稳,没人提了,小镇已经没有一个农民。无工不富,倒是被牢牢记住了,而且发展到了极致。29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办了160家企业,据说每平方公里的工厂密度,超过了日本。直到太湖爆发了蓝藻,湖水深度污染,每到夏日,方圆几公里臭不可闻,小镇才减缓了疯狂的工业扩张,人们才又怀念起天青水蓝的过往日子。
水是洁净的象征,清水润土滋养了江南人的清纯。千百年来,正是这梦里水乡,带给小镇一片纯洁、安详、柔静和温情,在外人眼里有着极致的阴柔之美。如今,已经小康的小镇人,有了与西方一样的高架桥,桥上一样跑着宝马、奔驰、凯迪拉克,桥边上也有一样的高楼林立,高楼的卧室里,也有了一样可以调控温度,让生活四季如春的机器。但小镇却有了半老徐娘的恐慌与不自信。我还美吗?我的青春靓丽到哪里去了?更可怕的是富裕起来的小镇人,有了与农耕文明不一样的欲望,有了贪欲和贪心的掌权人。
英雄最怕气短,美人最惧迟暮。女人最想要的是韶华永驻,美颜永在。可是现代化的高效,也让美女般的小镇,青春过得一瞬即逝,转眼就成了半老徐娘。原本凹凸有致的身体曲线,变得臃肿难看;原本青春靓丽的脸蛋,变得憔悴暗淡;那些排污的工厂,像是美人脸上的妊娠斑,那些无序的建筑又给暗斑上,涂上了一层苍蝇屎。还有那些密集的路网、线网,成了抹不平的皱纹。尽管半老徐娘不服气就这样失去青春容颜,满地铺设大理石、花岗岩,在路边道侧,栽下一行行行道树,铺下一条条花坛,但这样不计工本的化妆涂抹,好似在一张脸上又罩上一张脸,不禁让人想到《聊斋》里的画皮,恐怖的美,总会让人心寒。
金山银山,不如绿水青山。绿水青山是自然的美,自然的美,才是天生丽质的真容颜。
二
好在小镇上还有些文物胜迹,在被老百姓戏称为“×拆拆”的贪官掌爪下保留了下来。他们没有被推土机碾碎,说明小镇人还没有被金钱彻底迷惑了心智。
潇潇春雨里,我望着1460多岁的祗陀寺,为它庆幸。“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有“江南十大名刹”之誉的祗陀寺就是这四百八十寺之一。祗陀寺西侧,是元末高士、大画家倪瓒故居内的清閟阁,是倪瓒收藏图书文玩和吟诗作画之所。春雨里,梧桐和杨柳随风摇曳,绕烟滴翠。
小镇的东街上,还有学士坊,是明嘉靖朝大学士华察所建,当年占地四百多亩,规模“宏敞拟于侯王”。故有“江南第一宅”之称。据说“唐伯虎点秋香”的故事就发生在这里,数百年风吹雨打,这里仅剩下一个遗址。
小镇上还有一处网红打卡地,就是“二泉映月”二胡独奏曲作者瞎子阿炳的故居。故居很简陋,就那么一排屋。这排屋还是后来翻建的,以前的茅屋,早已湮废了。但不管真假,这里总还是个凭吊故人的去处。
往昔,它们也曾雄伟壮阔,烟火繁盛,也有亭台楼阁,豪门大院,如今,它们躲在小镇高楼大厦、阔街大道的角落里,像是在一群鲜衣怒马的贵族中,几个破衣烂衫的叫花子。
小镇上的历史名人还有写下“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的悯农诗人、大唐宰相李绅;护驾高宗南迁的宋代护驾都督过象贤,高宗后封其子为郡马,尚徐王公主,赐宅第于小镇南塘黄藻里。近代以降还有闻名世界的大医学家诸福棠、“吴歌大王”钱阿福、著名锡剧艺人邢长发、建筑专家余石帆、水利专家余成模、兵工专家姚大伦、飞机设计专家马凤山、造船专家蔡继清、原复旦大学校长华中一……只是李宰相的故居已淹没在黏土中,过郡马的几块墓地残碑还隐没在草丛里,一众的专家、学者早成了小镇上的陌生人,只有一两本无人翻动的书本里,还记载着他们的名字。
三月,莺飞草长,小镇上腰包鼓起来的人们,尤其是年轻的红男绿女,开始驾车远游,世界这么大,他们要去看看。腰包鼓胀的要乘了飞机、海轮去欧洲、北美,腰包微鼓的也要去新马泰,就算刚刚走入小康的也算计着要去江西、安徽,看看那些白墙黑瓦的老房子,看看山环水绕、池塘照影的古村落,去追寻自己或是长辈的往昔生活。
杨树园、吴墙坝、天福庵、桑园墩、开芝里、鸭城桥、庄前村、后柴巷……这些都是有故事的古村。鸭城桥,因古吴国第一代国王泰伯在此养鸭而得名;后柴巷,据传为过郡马堆柴位于正房后面,故名;庄前村,传说该村原是南宋奸相秦桧庄院的前门。如今,故事还在,地名还在,古村却不见了踪影。
南房巷、坝头巷、栅头巷、藤庄巷、小严巷、夏苏巷、尤沈巷……过往那些古村中的幽深雨巷,那些曾感动了诗人写出《雨巷》,写出丁香姑娘的蜿蜒小弄堂,那些铺满鹅卵石长满历史苔藓的小径,那些有着深深岁月车痕的青石板窄道,以及雨巷中的河埠头、水井栏,都湮灭在了工业文明轰隆隆的脚步中,一起湮灭的还有水井旁的姑嫂巧笑,月光下的捣衣声。摇啊摇,摇到外婆桥……外婆说我好宝宝,外婆请我吃年糕。这奶声奶气的童谣也一并不见了,水路填成了旱道,摇啊摇的是汽车的洪流,外婆还在,外婆家已经没有了那座童年的小石桥。
不见了桑园茶林,闻不到了田园牧歌,年轻一代的小镇人,只好掏钱赶路,到别处去寻找诗和远方,通过花钱买罪受的旅游,从别人家的池塘里,返照自己家园曾经的影子。年长一点的小镇人,不禁喟然叹息:我们追求美好生活,我们追寻幸福快乐,却用自己的双手,填没了小桥流水,推到了粉墙黛瓦,失却了柳岸兰舟,朦胧了惊鸿照影,不见了蔷薇短篱、花窗朱扉。也失去了翠绿竹园中蒙蒙细细、如烟似雾的丝丝春雨。这样的代价是否值得?这样的追求是否本末倒置?
三
我在春雨中踌躇,在春雨中徘徊,在春雨中惆怅,春雨潇潇,引人遐思。
最近这四十年,小镇人提前实现了小康。我初来时,这里还称为乡,我的住家还是一片冬日的白菜地,乳白色的炊烟从农家的屋顶烟筒中袅袅升起。我暗自庆幸,总算逃离了市区的喧嚣,灯光迷离。住进带窗前花园的七层小楼,这里已经改称为镇,一只作为江南小城城标的玉飞凤,白白净净地落在繁花似锦的馨和园中,音乐喷泉代替了水牛背上的牧笛,闪烁的霓虹,淹没了万家灯火。如今,这里已经叫做街道了,街办主任自豪地宣布,我们已经率先实现了基本现代化,往昔的鱼米之乡,既没了稻田,也没了鱼塘,小镇上已经没有一户农民。我的小孙女想见一下耕田的水牛,啃青的湖羊,得由奶奶抱着,乘上出租车到城市另一端的动物园。
桂花小径成了通衢大道,荷叶田田的藕塘变身耸立云端的高楼,菜园的篱笆换成了带铁丝网的高墙,茶园竹林也一个转身,成了“八佰伴”、游艺场。何处再寻蜂飞蝶舞,何曾再见小荷的尖尖角,更无蜻蜓立上头。听惯了催眠曲般的潺潺溪流,换成了让人夜夜失眠的汽车轰鸣。
辗转难眠时,忽然想到南唐后主李煜的词句: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往昔的生活该是多么美好。
曾几何时,人流如潮的酒楼舞厅开始灯火稀疏,让小镇人引以为傲的高架快车道,因为日日堵车,被小镇人视为洪水猛兽,气得咬牙切齿,跺脚咒骂。那些美容厅、美甲室、时尚屋,也渐渐地门前冷落车马稀。小镇上的人,像孩子一样玩腻了欧风美雨,吃腻了大餐美食,又回过头来,花大钱走到别人的乡村,去重温旧梦,去寻找儿时的乐趣,去找小石桥,老宅子,旧花窗,竹篱笆。小镇上的女人,也脱下时髦洋装,换上了以往的蜡染靛青,碎花稻裙。
他们终于厌倦了“富贵与洋气”,要上山下乡,追寻以往的“贫穷与落后”。新世纪后的第八个年头,在兴塘河畔,小镇人修了座能容纳前人的基督教堂。富了口袋,穷了脑袋的小镇人,期望上帝填补精神的空虚。可是不久,有人告诉他们,西方世界的哲学家尼采,早在140多年前,就宣布:上帝死了!哦,阿门,这是怎么回事?一夜之间,洋节也被零落了,不受待见的还有一脸喜庆的圣诞老人。
欧美游倦了,上山下乡太累。华学士坊,那座早被小镇人久违的破旧牌坊,云林纪念堂,那块古装老头沾染风尘雨痕的坐像,1400多年前,祗陀寺遗存的“飞虹桥”“香花桥”,又重现端着相机的摄影人,时不时地有了抢占机位的网红打卡人。风水轮流转,时尚越千年。小镇人,你到底在追求什么?
撑着花布伞,我在春雨小镇上游荡,冷眼看我的同胞们发痴。春雨滴落惨白的樱花,这雪白却无香的花瓣,美丽得空虚。雨滴在红艳的茶花上滚动,这经过冬天的花朵更加艳丽。我想,这茶花是有思想的,她经过了冬的严寒,才知道春的温馨。小镇上那座因水枯而半圮的石桥,那条拆了一半的临水小巷,那早已从石缝中长出芳草的河埠头,那座有着半截雕花围栏的枯井,如今却在潇潇细雨里飘起了导游的三角小旗。漂亮的导游小姐,用她略带沙哑的嗓音,给游客们讲述着半真半假的小镇传奇与野史故事。
小镇上的年轻人,也好奇地驻足聆听,听导游小姐讲他们老祖宗、老祖母讲过的故事。我不禁也跟着好奇,人们在拼命求新求异,把现代化当作唯一目标的时候,为什么又要回过头来重温早已被自己抛弃的农耕文明的岁月旧梦?
走过破败的黄墙老庙,走过桥栏条石已歪斜的老拱桥,走过雕花木窗已掉皮斑驳的旧墙,走过那条鹅卵石仅存的沿河老巷。我在想,这些硕果仅存的旧物,或许就是农耕文明的最后挽歌,岁月终究要将他们送入历史,送入历史学家的书本,送人画家的画布,贴到博物馆的墙上。它们或许就是破解小镇3000年历史的仅存密码,密码里有或许有“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的诗句,或许有“梳洗罢,独倚望江楼”的爱情故事,或许有“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的传奇,或许有“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的豪迈。
这些密码里,有着一个民族的精神盛宴,藏着一个民族的文化自信。
小小春雨里,我有着无限遐思。
我们终究要从农耕文明过渡到工业文明、信息文明。我们终究要实现现代化,去圆伟大复兴的中国梦。
可是我们不能在追求现代化的航道上,迷失了自我,忘了历史的记忆,忘了来时路。
我和小镇上的人,还来得及在历史的残留里,去回顾岁月的留痕,去寻找生命的遗迹,去恢复失去的自我,去坚定文化自信。
春雨潇潇,洗去的是尘埃,留下的是明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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