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香】闫村，难忘儿时的焰火（散文）

正月十五，闫村举办焰火会！
　　
这消息像风一样，随着新年后人们走亲访友而迅速传遍附近十里八乡。那时，为公元一九七九年，我刚刚十六岁。
　　
中国的农历年，是历史悠久且意义伟大的民族节日，自古以来，华夏民族寄以深厚的寓意和情怀。年年岁岁，日日月月，新人成旧人，人类不可能脱离时间而独活，也不可能离开自然而成神升仙，生命存在的最大价值，在于领悟真谛，创造历史，迎接未来。
　　
生命是宇宙地球在复杂运行中，走过非常漫长的时间，历经非常艰难的育化，由偶然而又必然地天地造化，而无比幸运产生的有机体。此有机体当然要历经生老病死，当然深受孕育和产生它的环境所制约，当然必须依靠地球大自然的环境而存活、才能进行繁衍生息。
　　
黄土地，本就是具有五千余年古老文明的中华民族发源处。自然界中的金木水火土，相生相克；日月星辰风，相辅相成。在中华五千余年漫长历史文明进程中，中华古人早就研究和利用了这些自然条件和关系，逐步进行着进化和发展，创造出世界上最伟大的文明邦国，衍生出博大精深的文化、思想和礼仪。
　　
中华文明和文化，在全球人类进化和发展的历程中，有着无限光辉的荣耀，有着不可磨灭的贡献，有着循序发展的传承，起到了开化脱愚的先导。
　　
炎黄子孙与黄土结有不解之缘。漫长的历史时光，中国年只是这时间长河中的节点。三皇五帝传下思想理念，留下传统遗风，先哲圣人们继续发展与继承，从而创造出各种各样的民风和俗礼，深深地根植于黄土，经久流传，融进黄土地养活的华夏儿女骨血中。
　　
诞生过伏羲、女娲的鲁西南大地，自古受母亲黄河恩泽，哺育出一代又一代优秀儿女，他们在一城一地的黄土大地上，世代生息繁衍，创造着自己的文化和文明，治理着自己的家园与邦国。而生在农村的广大民众，更是代代坚守祖业，人人建设田园。后来历代人婚丧嫁娶、人员流动，大都不离开本地的小圈子，年深月久，故土难离，历史积淀发展到今天，形成附近村与村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复杂血缘关系，庄与庄比邻而居，不说八竿子打不到，若远伦起来均为同气连枝。
　　
平时，一村一庄大约为一族一姓，村屯之间，姓氏家族有别，但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庄户人各自过着各自的日子，貌似无多少关系。但每到过年这个时间节点上，人的思想情绪就会爆发，无一例外地被激情点燃，被情绪调动，这七姑八姨的牵绊，亲朋好友的缘恋，都被放大了涌进人们心间，泛起人间的温馨和温暖。
　　
中华自古形成的年后相互走访、携礼拜年，也是当地人约定成俗的礼节，具有浓浓的社会感、人情味，同时，本地的任何新闻大事，甚至鸡毛蒜皮小事趣闻，都会拿来作为待客酒桌上的谈资，口口相传，消息快得像阵风，传播得也非常广泛。像“闫村举办焰火会”这样的热点新闻，更是长了翅膀，很快家喻户晓。
　　
据老人们讲，当地过去很多村庄，为了彰显本族兴旺或表现家族荣耀，常在年后由好事的村中长老们组织、集资，筹划在上元节这天举办一场焰火会，这样既显得红火、热闹，具有庆贺祈福的意义，也张扬本村人丁兴旺、宗族繁荣。
　　
新中国建立后，在共产党领导下，劳动人民推翻了压在头上的三座大山，推翻了三千多年的封建帝王统治，成立了崭新的人民共和国，普通黎民百姓也可当家做主人。这的确是划时代的革命，为古老文明古国，开创起历史新纪元。后来成立互助组、合作社、人民公社，国家提倡破四旧、立四新，农民的精神面貌有了较大的变化，思想文化水平有了大幅度提高，新一代农村人思想境界焕然一新，随之而来，一些旧风老俗却开始逐渐消退。
　　

　　
二.
　　
农历正月十五，古称“上元节”，俗称元宵节，本就是民众们观灯赏火，普天同庆的传统佳节。古有“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烟火东风彻碧宵，花灯如昼客如潮。”及“夹路星球留去马，烧空火树乱归鸦。”等诗词佳句，都是元夕之夜放焰火、天下人民共联欢的写照。
　　
上元，正是新年后第一次的月圆，也是年庆活动的最后一站。此后三教九流，五业八作，三百六十行等，就要各行其事、各肆其业、各奔西东。实际意义上，也是百业复始前的祈福和兆吉，也是众生们离别前的聚会与娱乐。
　　
故乡老邻的闫村，老辈之中多有民间打铁匠，他们在附近十里八乡最负盛名，素有|“铁匠闫村”的古称谓。过去铁匠们供奉太上老君为祖师爷，正月十五自古也安排祭祀祖师爷的活动，以求祖师保佑一年铁炉旺火。
　　
时至月圆之夜，附近三乡五里的村民，陆陆续续集中到阎村东的打麦场上，多年不见的焰火会，已调动起所有人的情绪。晚会还没开始，人们聚堆聊天，经历过的老人们侃侃而谈，年轻的男男女女，充满着向往和期盼。老老少少，摩肩接踵，俊男靓女，人山人海。
　　
人群分里外几层，围成一个大园圈，等待着主办者按部就班地依传统秩序进行。因为焰火会不像其他的民俗活动，具有一定的老程序和危险性，操作者务要做好安全防护，观赏民众也必须保持安全距离。
　　
在一阵爆竹炸响夜空的气氛中，首先举行传统的祭拜仪式，然后焰火会才算正式拉开序幕，所有节目依次有序开始进行。
　　
中华文明古国，自从古人炼丹时发明出黑火药，就把“火”的威力发展到更深层次，不仅仅用于军事上，在民间的生产建设，甚至医药、生活中也有广泛应用，当然最有意义的方面，还是用于庆典和娱乐。
　　
民间的“爆仗”就是以黑火药发明创造的经典，千百年来无不以它唱响欢乐的序曲。自西汉人蔡伦发明了造纸术，至唐炼丹家发明出黑火药，它们很快被智慧的组合。以多层草纸卷上黑火药，再埋入细纸捻做成延时引信，火药爆炸炸开纸筒，爆出的巨响惊天地动鬼神，造成无比热烈的气氛，寓意既驱邪避凶，又十分红火和热闹。鞭炮声歇，花花绿绿的碎纸屑慢天飘落，象征散吉又散福，呈祥并呈瑞。缕缕硝烟和浓浓火药味，在空中弥漫消灾驱邪，赶走魑魅魍魉和一切妖魔鬼怪。
　　
千百年来，鞭炮成为华夏民族节日庆典的首选，一直延续至今。记得童年时代每到过年之时，“姑娘要花，儿要炮”，农村的孩子尽管家穷，家长们也都尽量与儿女做一身新衣服，哪怕用大人穿过改小的，也要让孩子焕然一新跑出去，这貌似是做父母的责任，也是当家长的脸面。
　　
做为男孩，却一般不怎么计较新衣，他们喜欢的是爆仗，能揣上父母省出的一两毛钱，去供销社设在各村中的代销点中，卖一串红色小“豆茬”鞭炮（一种新兴个头小而声响，便宜且相对安全的鞭炮）便喜出望外。我们常常三五聚群，互相掏出来显摆，或寻觅各种场合，冷不丁甩下一个炸响，尽管多为恶作剧，却得到心里满足，感觉上无比自豪。当然，一二百头的小鞭炮，必须算计着玩，必须坚持到过完大年，免得自己玩光后，羡慕别的伙伴。
　　
燃放鞭炮是中华民族传承几千年的习俗，大概源于最早燃烧的爆竹，其声如雷、如战鼓，令人兴奋、令人激情，给人动力、给人鼓舞，给人以畅快淋漓的感官视觉享受。
　　
焰火开始的第一项，是放“出溜儿”。这是一种类似鞭炮的小东西，由很多个编成一长串，出溜儿点火的一头没有封闭堵死，火药也有别于爆仗药，燃烧速度不是那么强烈迅猛。火药点燃后，大量的产气体从一头喷出，利用反作用力原理，使鞭炮一路火花，带着声响，随机到处乱窜。
　　
释放“出溜儿”者，一般身穿光板羊皮衣帽裤，上下五口扎紧，手牵一串“出溜鞭”，以最快的速度奔跑。其身后火星四射，群蛇疯舞。被点燃的一个个出溜儿，带着“嗤嗤”的声响，像一条条游动的火蛇，随机四处出溜，有的贴地面乱窜，有的斜刺里冲上高空，有的窜上树梢，有的飞向人群。此时造成观众的慌乱和惊呼，显得无比火爆和热闹。当然，掌握不好也会烧着人的衣服，或引起柴草堆失火，但筹备时早有预案，一般不会出现大的问题。
　　
据说，这东西还有一个奇特的怪象，就是爱追人，越是胆小害怕的人急跑躲避，它便随人带起的气流跟踪追击，惊得姑娘媳妇们大呼小叫，甚至有时造成跌倒人堆人的事故。
　　
另有一种焰火，当地土名叫做“起火”。原理也如同这“出溜儿”，只是个头较大，装药量也多，身上绑着一根一米多长的芦苇杆，以便导向走直道。燃放者需一手垂直掌握，一手点燃发射，只听嗤嗤之声大响，“起火”向下狂喷星火，待力道达标时，手一松“嗖”的一声，“起火”冲上云天。一路火星四射，撒下漫天的流星，升到极顶力道用尽后，再来一声炸响，半空雷震，声传四野，火光映月，给人留下瞬间的辉煌。
　　
不得不说我们华夏先人智慧无穷、发明创造力无限，小小的焰火制造了如此美丽和浪漫，给人无限的幻想和启迪，展示出凡人飞天之梦。联想当今时代，司空见惯的喷气式飞机，人所共知送卫星上天的运载火箭，谁能说不是受到中国古人发明的这些焰火所启迪？不得不感谢古人为今人打下飞天的基础，今人才能替古人实现飞天揽月的伟大梦想。
　　

　　
三.
　　
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党中央“三中全会”揭开了改革开放强国富民的大序幕，当时主持党和国家政务的邓公拍板定调，土地分包给个人，鼓励部分人首先富起来，第二年，中国的农业喜获一个好收成，农民的物质基础和精神面貌，又一次得到提升。这次闫村举办焰火会，也许是心情所致而举行的庆典，也许借此强劲东风而想起了古老的庆祝方式，国家政通人和，天下太平盛世，人民欣欣向荣，当然要弄出一番热闹，彰显歌舞升平。是年，当地不少村庄自发地组织庆贺，闫村古有传统焰火，自然要续燃起祖师爷的炉火。
　　
那时的焰火，还没有发达到现今烟花的科技生平，虽然不那么丰富多彩和高科技含量，但农村相对文化生活落后，就是这样的风俗，因历史原因已经中断了近一代人之久，突然俗风再起，延续千百年的欢庆方式，再次展现眼前，人们无不欢欣，无不庆幸，无不前去目睹。
　　
别看老式烟花，没有现代技术的飞得高，没有现代产品的颜色艳丽和造型多样，但韵味不减，美丽不逊。几筒有水桶般粗细的大烟花，据说价值不菲，放在空地处点燃后，一簇星火呼啸着喷出，越来越烈，越喷越狂，以致紫烟绕树，灿光照云。升空的星火形成花雨落下，散开的火花形成灿星闪烁，火树银花，飞矢流萤，星灿映空，鱼龙狂舞。
　　
焰火，谐音烟火，有火必有烟，烟火可谓是孪生兄弟，最能制造光明与温暖。人类自洪荒走向繁荣，自蛮野走向文明，烟火起着决定性的伟大作用。中国远古燧人氏钻木取火，开创了人类进化史上的新篇章，结束了茹毛饮血的蛮荒时代。后来神话传说中，火演变成了全人类所共同崇拜的最了不起的图腾。中国太上老君的炉火，炼出了至宝金丹，成为人神求之不得的圣物，连被那孙猴子打翻的丹炉热砖，降落人间也化为火焰大山，经久不灭。
　　
烟火有功也有过，百鸟之王凤凰浴火涅槃而重生；古希腊普罗米修大神斯盗得天火，为人类带来了温暖和光明；烟火参与战争，造成无穷无尽的杀戮和痛苦，……火与人类有着太多的亲密和渊源。
　　
闫村焰火会上，大型烟花刚给民众带来梦幻至美的享受，另一个土名叫“悠花篮”的节目，紧接着上演。
　　
这更是古老的传统看点，与“打铁花”一般留作闫村焰火的压轴戏。道具是一根丈余长的结实木杆，上头固定铁链，链下栓一铁丝笼，笼内装填精炭和坏犁铧、破锅等砸碎的生铁小块，制作相对简易，但表演很费力气，往往需要好几个壮汉轮流上场操作。
　　
炭火点起后，便把木杆插到空地石墩上的石眼中，由两人一组，轮流把住木杆一圈一圈地快速悠起，铁笼里的炭火，借运动之风，风助火势，越烧越旺。
　　
铁笼画出红彤彤的火圈，不时甩下点点星火，如同道道彩虹，待到温度升到极高，掺在里面的生铁融化成汁，炽热的铁水在离心力作用下，沿火圈切线方向飞出，形成铁花朵朵，璀璨四射。若遇树枝、墙壁等阻挡，或飞落在地面上，则迅速分崩四射，呈万朵桃花开。
　　
“打铁花”，据说与此异曲同工。这以前可是铁匠们的拿手戏，只是近些年时代不同了，铁匠手艺人也要加入集体务农，老铁匠渐老，新人断代，此项操作技术难度大，又相对危险，筹备时所以没有成行。
　　
听说，“打铁花”是预先把生铁融化成水，由一人舀出一勺抛出，另人手持一块沾了水的木板，奋力照准把铁水打向空中，有点像体育运动的打羽毛球。师傅们可以展示许多花样，但必须稳准狠地分别打在空中、假树枝或墙壁上，也可打在预设旋转的设备、舞台背景处，以增加铁花的效果。
　　
铁花在空中绽放，像许多闪烁的流星，又像漫天飘落的花雨，若遇到障碍物阻挡，则璀璨四射，犹如一团团、一簇簇绽开的花朵，犹如电光石火、紫蝶流萤，呈现出无比绚丽的天女散花图，蔚为惊艳壮观。
　　
这是铁与火的较量，火之魂炼化铁之魄，精魂神魄蓄势待发。这是人类驾驭五行的智慧，金木水火土无不参与其中，木生火，火克金，金生水，水遇土绽放天地间最为壮观的瑰丽。
　　
“寒铁烈火化灼水，腾蛇冲天星锁开。寰宇夜放花千树，瑶光缀后紫蝶来。”腾空飞出的光火，如火山喷发，似天降奇葩，丽花映空，流星飞瀑，似真似幻，美丽无穷。真是“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古人这一伟大的发明，在声、光、美各方面，可制造出无比热烈的氛围，能把人的激情调动到极致，更可贵的是，这样如幻如梦的美丽，完全是人工制造，揉进了众多人文和情感，融入了彪悍过程和情趣。怪不得这项表演活动，后来被收录为“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可惜至今未能亲眼目睹，也算一桩憾事。
　　

　　
四.
　　
传说闫村的开村闫氏先祖，曾是明朝随军的铁匠，他跟明帝朱家大军打遍天下，东讨西伐，南征北战，虽未立下大功，却打造了无数的刀枪箭矢，更打造了数不清的马镫蹄铁。解甲归田后，定居闫村打以铁为生。也许看到了过多的惨烈杀戮，也许战争的铁与火触动了手艺人的灵魂，临终前他立下组训：凡闫氏一族，后人如有继承祖业为铁匠者，不得打造兵器和凶器，只可制造农用、民用等铁产品，违者不认闫氏子孙，不得埋入祖坟。
　　
近千年来，闫氏开枝散叶，后人中出过很多铁匠，但大都遵循组训，在民间靠手艺讨生活，所打造的锅犁锄镰，名扬八方，当然还有年年打铁花的焰火会。
　　
闫村的炉火传承了千年，一代又一代，闫村的铁匠遵循组训，再没有打造过刀枪兵器，可世界依然没有因此而太平。他们打造的农具，锋利耐用，为广大农民兄弟提供了便利，但四方的百姓依然没有富。闫村的铁花绽放了千年，铁与火交融，带来无限美好和快乐，却常常时断时续，勉强糊口。兵荒马乱的年月，铁匠炉封火，连天神祖师老君，也无力保佑他们的生计；天灾人祸之年，老百姓食不果腹，人们哪还有心思与闲钱放焰火娱乐。作为黎民小百姓，任何时代的风吹草动，都关乎着前途和命运，作为社会底层而耍手艺的人，唯有太平盛世才有机会和精力，制造一席铁与火的精神大餐。
　　
时代发展到今天，科技飞速发展，社会飞速进步，工厂化生产的铁制品大量满足民间供应，传统打铁手艺人，早已没有了市场。传承千年闫村打铁的手艺，随着老一辈人故去，后生们慢慢断了老君祖师爷的香火，不是他们无能，是时代逼迫人们进行变革，太上老君的炉火，也许换了另一种更宏伟燃烧方式。
　　
太平盛世，国泰民安，焰火愈盛，烟花愈艳，但愿铁花永远绽放人间。是的，年年节日庆典，那些升的最高，绽放最炫的现代高科技烟花，无不继承了打铁花的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