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老家屋子东面一条河,屋影摇曳不进潺潺的河,唯记得叠过纸船,漂流于河,纸船行到何处,至今还在想。
我首先想那纸张有了如此神力,可以乘风破浪。
纸,在孩子的眼中,最初不是好写最美的文字,好绘很精彩的画,而是可以叠成我们的快乐。薄薄,弱弱,一张纸,可以远行,相信吗?
纸飞机,一箭飞天,足以让我们憧憬更高的天空;叠四方四正的纸毽子,轻盈也是重量,看看谁可以把纸毽子放在脚上翻飞;叠拍子(一种可以放在地上摔打的玩具),赢取对方的纸拍子,享受胜利者的喜悦。也叠纸船,沉于河面,那时不知远航,只觉得可以载动一根草,插一根“草旗”,把心中的愿望传递给在下游苦苦等待的伙伴。
那纸船,早就躲进了我苍老的记忆了,不肯出来,更不想沾水,再下老家的河水,做一次远航。
女儿四岁那年,我将她送到老家我老姐那寄养。也是那一年,我将老屋变卖了。女儿可能已经懂得老屋已经不属于她的了,但要留下一些念想,总牵着我姐的手,往老屋那跑。也许孩子的眼睛会发现什么是快乐,不会发现什么是纪念,也许是孩子们的手里永远握住一个线索,而不是一个完整的回忆。居然她从老屋搬出的破烂里,捡到了一只纸船。
新房主不留意,即使留意,也不会责怪孩子,本来就是原主的遗存;姐姐也不经意,没想到孩子有珍藏一只纸船的想法,她放在了小书包的夹层,书包夹层的线开缝了,她勉强塞进去。回到家,女儿还是没有透露她的收藏秘密,一直在她的密室,我不知她的密室在哪,是无形的。女儿出国留学,一直到婚嫁,那只纸船,一直沉寂在一片静水里,从未有过航行的计划。或许,她知道父亲的纸船是经不起什么风浪,宁愿纸船守在她安排的港湾吧;或许,那只纸船已经不具备迎风斩浪的功夫了,于是让它成为一件父亲的文物,寄存在自己的博物馆里。
或许,女儿这些年走过的路,总有一只船载着她,每一次出发,她都没有问我要一句送别壮行的话。因为那只纸船就是我,她可以偷偷地和纸船说说话,换来远行的祝福声。
我是相信每一件东西,都有着无形的传承,甚至是惊艳之遇。外孙不知从哪翻出,过年时,放在他的背包的侧兜里,作为礼物送给我。
二
一个人的寿命有时候都无法跨越60年,这只纸船的“船龄”应该正好是一个甲子了。这么长的时光,也可以被挤压成一张纸的厚薄,纸船单薄,最易破损,却装载着丰盈的时光,轻轻地驶到我的眼前。我的眼睛,就是纸船的目的地;我的心,就是纸船的港湾;我的情感,就是纸船的缆绳。脑海里马上跳跃出连贯的诗句,嘴唇翕动,却吟不出,感到一阵压抑,压抑中,我手颤着,不敢捧起纸船儿。
纸船用的材料来自母亲糊纸斗剩下的纸,细碎的花纸,红绿相间,不知是什么花,但见小花如野花,椭圆的花瓣数瓣平面排列,拥拥挤挤,仿佛是怕冷的样子,却又是不惧寒冷,总是开的姿态。那种花纸,好像有一种淡淡的胶性,记得用钢笔在上面写字是不沾墨水的。真想马上给纸船一个“远航”的船名,这是文物级的,任何改变都是破坏,我打住了自己幼稚的想法。
一个人留下的“文物”,能以这样的方式传递,一股一般文物所没有的温度直入我的心底,那些叠纸船放纸船的童年往事,随着纸船而来,我仿佛也坐上了纸船,回到曾经的时光。
家贫的母亲一点也不在乎把一张花纸给孩子叠纸船。与其说是母亲糊纸斗剩下的,不如说是我偷偷剪裁留着的。在贫穷上剪下一角,也不能让孩子不快乐。这是我母亲最能忍得住的痛。就像我家从未买过牙膏,为了刷新我的白色运动鞋,母亲买了一管中华牙膏。
挽起裤腿,将纸船放到河中心,吆喝一声,相当于起锚,我们是海边的孩子,对船一点不乏感性的知识。福子哥强子弟,在不远处的河湾入口等着迎接纸船。我要送给他们礼物,两粒花生米吧,再插上一杆草旗,这是“漕运”,也有护船使者,是我和军哥,我们沿着河岸,吹着口哨,感觉可以给船导航,生怕口哨不响,河中的树枝杂草干扰纸船的航向航程。到了宽阔的水流,我们放心了,坐在河岸,等伙伴回来报告,彼此行一个军礼。但我不舍得我的花纸做的纸船,放出的是那些普通的纸做的破船。后来,我们的纸船做得老大,相当于现代的航母了。材料是用水泥编织袋,河水湿不透。还捏一个泥人,很小,持枪站立船头,那是一种象征,每个孩子都捏自己的造型,南河有“燕泥”(粘度很强),给自己雕塑,那是第一次。也应该是对自己的认可吧,孩子们说,反正也看不出脸庞。
可能是在某个河水冰封的日子里,我们将所有手头上的纸船都放进了河中,下游无港湾,没有人接船。我们只管放行。
三
多少想法,就在那一刻诞生了,我们停在河岸,看着纸船巡河而行,说着我们对纸船去往的地方。
一定有一种纸船可以抵达深海。一定,不是童年的幼稚和偏执,是一种不甘半途折毁的希望。
一定不会遇到海盗。但我们希望海盗不会对孩子施以残暴。我们又否定了这样的说法,因为坏人都在电影的屏幕上,下不来的。
一定有中途招手搭船而行的人,怎么办?没买船票,怕是不行的。不过,他能登上我们就不要为难他了。
一定会抵达太平洋。太平洋,是我们知道的很远的地方,没去过,但我们希望纸船可以完成这一趟有去无回的航程。
一只纸船,即使沿河去流浪,也是勇敢地淌开了自己的一条水路,没有螺旋桨划水的声响,但我给那只纸船模拟出声音,向前,向前,它一路是这样的节奏。应该是,遇到暗礁和急浪,也无法改变一往无前的气魄。在纸船面前,我没有悲悯,更没有担心。或许我年轻时的无羁,不能像野马,不如脱兔,但那种无惧激流的样子,就让我有了类比的想法。
少年时,我们背得下伟人的“纸船明烛照天烧”(毛泽东《送瘟神》)的句子,觉得焚毁一只纸船,送走瘟神也值得了。我们甚至希望我们的纸船可以抵达那个吸血虫泛滥的河道。
少年捧读《三国演义》,觉得那些“借箭”的“草船”多么可惜,如果换作我们的纸船,省下多少船啊。纸船燃点极高,用不着“借东风”。纸船和文学于是有了美好的相遇。
高中时,痴迷泰戈尔,那首《纸船》几乎可以背下。诗歌的开头多么像我们的想法——
我每天把纸船/一个个放在激流的溪中/我用大黑子/写我的名字和我住的村名在纸船上……
那时真的具有了归属感,仿佛泰戈尔告诉我们的纸船少了标注,担心,也有怅惘,小溪河流会不认未名的纸船。这种疏忽,是心智的不成熟,掩卷一笑,想去摸一把泰戈尔的大胡子。
一个人的世界观,在童年时,不可能成型,但一定有着不可忽视的影响。纸船,尽管是一个玩具,但那个“船”字,早就抛弃了那张纸,剩下一个真实的符号,演变成人生梦想的寄托。人生最初的选择,可能难以直接受到世界观的制约,是与自己的兴趣有关,就像我选择人生方向,看似仓促,却一下子就决定了,其中就有纸船带给我的人生启蒙——我要有理想之船。行船就是我的理想,也是目标。这不是玩笑,是我人生的真实。
高考分数下来了,我没有为填报什么志愿犯愁,也不征询父母的想法,就在第一志愿栏中填写了一个航运院校,专业只一个——轮机驾驶与船舶维护。有的时候,在决定人生方向和命运的时候,我并不忧郁,是果断,还是武断?我自己都说不清。同学问我,报的什么专业,我说一个字——“船”,是简洁,也是自豪,无需纠结,更没有犹豫和后悔。这就是人生吧?但这个志愿就像我放行在老家东河里的那些纸船一样,可能都被不大的浪头,或者是树枝杂草给颠覆了。最终被第十志愿的师范院校收容了。入校时,校长说,你们乘着时代的航船驶进这个港湾,珍惜吧。将来,你们就要做一只船,承载着孩子们的梦想起航。
轻轻放下一只船,在河中,把“行远”的希望送达远方。这是诗境啊。童年的我们怎么会懂得。没有想到,人生有着那么多的预言,包括我在童年根本没有寄托什么大愿望的那只纸船,都成了我人生的预言。也好,那纸船给我带来的快乐,成为我起航的彩色气球。
四
面对曾经的纸船,拿捏在手,不舍得沉放水面了,生怕湿透了那张叠船的纸。我已经过了放流纸船的年纪了,递给外孙,让他去理解姥爷的童年吧。
别说我的纸船载物不能,别说我的纸船容易倾覆,但我知道我的曾经,纸船也知道往哪里驶去,所有方向吹来的风都是顺风。一艘木船,海水浸渍,可能被腐蚀而成为岸边的苍老风景;一艘铁壳船,也可能因为腐蚀而生锈,锈迹沾满出发的岸石。而一条纸船,寄放在时光的缝隙里,不坏船身,曾经的梦想和希望,永远不会因为时光而变质。能够凝固在时光里成为一尊雕塑的,不一定铁木之舟,纸船存在下来了,不由得让我有了珍惜之情。没有坚硬的甲板,也不设一个舵盘,它能够在时光的激流里依然前行,可能就是我们这些卑微者的影子吧。希望纸船也传递给下一代人追求的基因,不要像我那样遗落在时光的旮旯里。
我突然相信,纸船等我在时光里发现它,它一定是在等我谱一首歌给它吧。
有人叹息,纸船入水,不久便浸透了水而沉,很多东西就像纸船那样,是有有效期的。他没有看到在一段水上已经把一个梦想者送到了很远,有效期是他眼中的休止符,不是前进的人的驿站。
生命就像是一只通往彼岸的小船,纸船换乘木船铁轮,是因为船主还想继续前行。我相信,有了方向,就是乘着纸船,也可以找到自己的诺亚方舟的。
冰心曾经给纸船唱了一首动情的歌——
我从不肯妄弃一张纸/总是留着——留着/叠成一只只很小的船儿……
我曾经沿着这行诗句,折叠着自己的梦想纸船。
纸鸢,让一个孩子拥有了一方天空;纸船,让我懂得了一条河流。天空,河流,都是寄存梦想的地方。
2023年3月19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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