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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凉的石臼

  现在,还有多少人记得石臼呢?那个旧农业时代的标点符号。
  
  我是记得的,只因有近二十年里,我能朝夕看到一座石臼。
  
  它,就位于我家大门外的石井台上,我的家,在井台边上。所以,我住在家乡的那些岁月里,出门,即能看到一座石臼,看到,就有一种招手般的亲切感觉。
  
  石臼,是用一块极大的青石块雕凿而成的。它的底部是一基座,上面是一圆形的口,里面深陷下去。外部,异常的光滑,青白相间的星点,斑驳闪耀着,碎梦一般,沉浸在往昔的岁月里。
  
  在我小的时候,我曾经问过祖母:“石臼是干什么用的?”祖母说:“捣米的。”我又问:“怎么捣啊?”祖母说:“一个石杵,一根棍子,一个架子,就可以捣了。”我再问,祖母就再也讲不清了。不识字的祖母,是无法表达清楚一个简单的操作过程的。
  
  后来,我长大了,明白了祖母那表达不清的意义。这其实是一个简单的杠杆原理:石杵装在木棍的一端,对准石臼,木棍的三分之一处落在木架上,三分之二的长度则伸在外面,人就在木棍的另一端操作。不知在多少年里,人们就用这种简单的操作,“舂”着自己清贫的生活,捣碎时光的影像,沉淀成一段旧农业时代的长长的记忆。
  
  好多时候,我曾经凝望着这座石臼,陷入一种怀思和沉想之中。想着那样一些白天,或者一些有月亮的夜晚,一位石匠,他的艰辛而又喜悦的劳作。他一定是一位技术娴熟而又深得信赖的石匠,他曾经用他的工具,凿透过许多坚硬的日子,把那些日子,雕凿成一枚枚圆熟的果实,散发出迷人的芳香。这一天,乡人选中了石匠,石匠选中了一K等待已久的期盼开花的青石。石匠开始工作了,他用锤子敲,他用錾子凿,当锤子砸向錾子的时候,那一下一下的循环往复,就是一段舞蹈的节奏,他在一段段美的韵律中劳作,用坚硬的声响,逼近石臼的心脏。好多个有月亮的夜晚,月光被锻造成一缕缕的清冷,渗进石臼的肉体中,熔铸阴性的光辉。使石臼,注定在一生中接受女性的抚摸。
  
  直到有一天,一块坚硬的石头,变成了一座圆润的石臼。石匠抖掉了身上的石屑,看着石杵第一次落到石臼里。他知道,他已完成了对一个生命的创造,他知道,这个生命在石杵的锤击中,会变得愈加明亮。可是,他无法预测这个生命究竟要活到多久。
  
  可我知道,当这座石臼被安放在井台边上,我见证它的时候,人们就再也没有听到过杵击的声响。
  
  石臼,静默在井台边,只是在完成一种不可知的坚守。
  
  饭时,乡人担水的时候,会有很多人,把他们的扁担横在石臼上,铁筲吱吆的声响,或许会冲洗石臼暗淡的记忆。夏天里,一些孩童会在石臼上爬上爬下,用他们光滑的皮肤,温暖石臼的苍凉。一场雨过后,石臼里会积下一些雨水,雨水里跟着滋生一些蚊虫,爬过石臼身体的疼痛。井台上,浣衣的妇人的嬉笑,只会增加石臼内心的酸楚。
  
  它已经完全被冷落了,它的垂老,是一个时代的结束,一个旧农业时代拉上了它的帷幕。
  
  可是在我的心里,这座苍凉的石臼,还是极美的。美在它静默的坚守,美在它怀旧的某种情绪,还有那近乎禅定的特殊的氛围。
  
  有那么几年里,夏天,常有几位老妇人在井台边乘凉,也包括我的祖母。井台边还有一棵大大的梧桐树,筛下斑驳的树荫。几位老妇人就坐在树荫下,拐杖倚在石臼上。她们絮絮地谈着话,声音很低、很碎,笑意很浅,似桐叶微风中的浅吟。也许是累了,她们就停下了,各自望着自己的前方,想着自己的心事。人,像石臼一样的宁静。
  
  石臼、井台、白发,散着一样的茫然的光,照亮着一同衰老的日子。
  
  过往的行人,都会看一下,然后悄然离去,忙自己的事情。我却有好几次作了长久的凝视。井台、石臼、梧桐、阳光、老妇,一切都静默在那儿,大有一些禅意的氛围。繁华褪尽,只剩下淡定和平和,事物在衰老中,似乎变得愈加纯净了。
  
  一些事物,总会衰老,总会退去,也总会留下些什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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