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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篱】携君舞人生(散文)

这个“君”,我拿来称呼疾病。该来的总会来,所有的病魔,并非我们拒绝而还是来了。人生不能输给病君,这是我的信念。感谢上天——遣病君与我相伴,免除了漫漫长路上的寂寞。携君舞人生,品百般滋味。
  

  

  
病君堂而皇之地进入我的躯体,是跟从我的意识潜入的……我躺在热炕上,却如同坠入冰窖。蜷缩在两层棉被里,身体依然在瑟瑟抖动。世界在混混沌沌的目光里,早已变了形——屋顶上那盏白炽灯,一会大如太阳下界,一会又像渺似萤火虫。无数道金星穿插其中,闪闪烁烁,光怪陆离……此时的我,灵与肉似已分离,意识遁入仙界,耳边是一片渺远的空灵之声……
  
这就是病魔初入我的身体后,给我的感觉。其后,竟时常给我暗示,唯恐我遗忘它。那个莫测高深,神通广大的”魔君”——我觉得,冠以如此称谓,方显一撇一捺的人的驾驭力,对魑魅界的大度和尊重。
  
我和魔君的起舞,可忙坏了我的母亲。本来,这个家里,她已是多重角色:儿媳、妻子、母亲、嫂嫂,每一个角色都是一份沉甸甸的责任。于是,一个瘦小的女人,扮演着角色,在生活的舞台上每天闻鸡起舞,像陀螺一样转动。我的病倒,无疑是让她雪上加霜。她只有加快节奏,把挤出的时间,用来照料病中的我。于是,还在腾云驾雾,昏昏沉沉躺在被窝里的我,一会儿额头被一只粗糙的手掌抚摸,一会儿一条热毛巾敷在了头上;忽而替我掩掩被子,忽而冰冷的脸颊贴上了我火热的脸庞……
  
母亲的力量在于温暖,没想到,如今的年纪,还要母亲像小时候那样,无微不至地关照。
  
魔君让我很早就认识了那些白衣天使。
  
每当我被烧得一塌糊涂,几欲成仙时,心急如焚的母亲把我安顿好之后,总要颠起双脚,去三里之外的村子去请常先生。(彼时在乡村,一般把医生唤作先生)在我的印象里,常先生长得仪表堂堂,颇有救世郎中的仪态。待他风尘仆仆地赶到,来不及喘口气,就忙不迭地开始了对我的救治。量体温,看体表,问询,断诊。看过体温计后,嘴里总是“哎呦”一声,把脸朝向母亲:“都烧到四十度了。”然后,迅速从药箱中取出药剂,吸入注射器,为我打针。临走时,留下几片药,叮嘱一旁的母亲:“给他继续敷毛巾,还要多喝些水,注意观察。”翌日,常先生过来看我,摸摸我的额头,量量体温,询问我的感觉。若看我高烧已退,常先生英气的脸上,也会泛起了笑容。
  
病魔的相伴,让我的身体从幼年就羸如苇杆,弱不禁风。屡发高烧,小病不断。刚出生不久,我就患上中耳炎。一只耳朵里时常流着黄色的脓水。大约五岁时,我又得了癞头疮。满头的脓疮,奇痒疼痛,苦不堪言。父亲带我去了他所在的工厂医院。这是我第一次接触真正的白衣天使。他们利落地给我处理着头上的脓疮,消毒,上药,最后将一顶蜂窝状的“帽子”戴在我头上。又把我拉到镜前,笑吟吟地说:“看看,我们的小朋友,漂不漂亮?”看着镜中的那个头戴白纱帽的自己,我真的很得意——这下,准会让金胜(村里伙伴)他们,对我刮目相看。很多天,头上的疮都结了痂,我的那顶纱帽,还不肯摘掉……
  
乡村郎中,在我的心中就是神一般的存在。生命需要与疾病抗争,更需要医生的呵护。
  

  

  
在与魔君的厮磨中,我这颗羸弱的幼苗,竟也渐渐长成了大树。到了初三的时候,个头和同学们相差无几,处于中等。我甚至在春季的学生运动会上还报了一个长跑项目。看来,人的生命系统何其强大,任何疾病也阻遏不了他成长的脚步。科学告诉人们,人的生命有如众星捧月,受到八方护佑,还有自身的免疫系统,在默默地为我们保驾护航。
  
多年里与魔君共舞的经验告诉我,魔君有个致命的短板:欺软怕硬。在它兴风作浪时,你若是一味臣服于它,被它牵着鼻子走,那它会成为你的主宰。也许是上天的刻意安排,在我参加运动会的前一天,魔君又潜入我的体内。调动起我的全部细胞,试图阻止我的行动。记得在我上小学的几年,它对我进行过几次围堵,均以失败告终。沿用的都是老一套——发烧。而我却已成为一名少先队员,连任四年的班长,岂能轻易躺平自己呢?虽然是在课堂上,那种亦幻亦真的体验实在难熬,但我每次都挺了过来。那么,这次运动会能让魔君得逞吗?
  
直到今天,那次在运动会上的感受,依然如烙印般镌刻在记忆深处,影像是那般清晰。那是男子一千五百米的竞赛项目。赛场上开始的前两圈,我还处在中游。前面三名同学已拉开了我几十米的距离。我的身后十米处,尚有两人,紧随其后,随着跑道的向前延伸,渐渐地,我突感到我的灵魂已飞出了体外,双脚机械地向前迈动。其动力已非体力,而是一种本能。耳边已听不到老师和同学们的呐喊,只有来自体内的嗡嗡声。那分明是魔君给我的示威——它在奋力搅动着身上的每个细胞,逼我停下就范。此时,我横下一条心:魔君——不管你有多大法力,都使出来吧!我的脚步,在执拗地迈动……后面的两人已超过去了,我依然没有停止。与魔君的较量,已超过竞技体育本身的内涵。当远远看到了终点,我知道,这一次,我又胜利了!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是我的一再蔑视和抗争,让魔君的颜面扫地,它便开始寻求报复;亦或是伴随着我的成长,体内的魔君也在发展壮大。有朝一日,它终于寻到了突破的时机,便开始了对我的猛烈反扑?
  
魔君同我的较量,不再满足于传统的方式,诸如调动发烧,咳嗽,头痛脑热等小喽啰们与我打斗,它知道这些对我来说伤害有限。虽然这样也将我的身体镂空,让我身如残枝败柳,成为大自然的晴雨表。每当寒风掠过,我要立即添加衣服。从小到大,哪怕是三伏天,自来水,我不敢饮一口。但是对于魔君来说,这些都不算什么,它的终极目标是阻断我生命的进程。此时我已经意识到了魔君要在我的身体里做怎样的攻击了,但不敢想。它把魔手伸向我身体这部机器,在其中的元件中伺机下手。事实上,它也成功了。从1975年开始,直到今天——我的古稀之年,它在我的身体里已制造了四次“惨案”。魔君之横行无忌,掳我细胞,伤我体肤,噬我血肉,戕我筋骨,可恶至极!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事已至此,我只有反击,别无选择!然而,仅凭我一己之力,加上体内的防线,已难以抵御汹汹而来的魔君。是白衣天使的加盟,方有了一道坚固的防线,以应对它的一次次来袭。于是,四次手术,犹如四场保卫战,在我身体里打响!其中有三次,“战斗”残酷而激烈。
  

  

  
我第一次是阑尾炎手术,时间是1975年,高中毕业后。彼时我已二十出头。那一次,魔君将蓄积多年的病毒和怨恨,都倾泻到我的身上,让我感到了排山倒海般的疼痛!若是按当今医学的所谓疼痛级别划分,那次的疼痛肯定处在最高値。疼痛的发生几乎是断崖式的,骤然而至!在我的腹内,如有一根无形的木棒,在不停地戳击着我的腹腔;又有一只黑手,忽而把我托举半空,忽而砰然掼地。我几次用头撞击墙壁,欲减轻腹内疼痛。然而,这小痛早被淹没在汹涌的巨痛之中……碰巧的是,那天母亲去生产队出工,家里没人。意识,在被疼痛摧残得恍恍惚惚时,这一幕,幸被路过家门的二婶看见。她马上赶到近前。见我蜷坐在地上,身体倚靠着墙,变色的脸上,汗珠下淌……她大惊失色,连忙叫来了生产队长。队长见状,立即紧急安排。一辆马车,把我送送到了五里外的镇上一家医院。
  
二婶,让我感到一个人总会遇到恩人的。这种信念,一直让我觉得很幸运。
  
马车在颠簸的土路上疾驶,我在车上疼痛万分,像个孩子盖着被子,躺在二婶的怀里。她一边用毛巾给我擦拭脸上不时渗出的汗珠,一边喃喃地安慰着我:“我的侄儿,竟遭这么大罪……咱们快到了,你挺一挺,孩子……”每次,车行到坑洼处,二婶便腾出一只手,托住我的身体,恐因颠簸而加剧我的疼痛。
  
到了医院,我被诊断为急性化脓性阑尾炎,要马上施以手术。在病床上等待手术的那一刻,我看见一身疲惫的二婶,待我的家人纷纷赶来,她才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身子软软的靠向了后背。
  
“人生易尽朝露曦,世事无常坏陂复”。(陆游)人生苦短,世事无常,前路悠悠,吉凶难测。我下岗后的某一天,开了一爿小店。正当生意萧疏,不知从何处打开局面而满腹愁思时,魔君又一次侵入,把我放倒在床上。开始只是眩晕,以为是郁闷所致,然而情况愈发糟糕。无奈就医,被告知是脑垂体瘤,需要手术。正所谓“屋漏偏逢连阴雨,船迟又遇顶头风”。这已是我的第三次手术,再一次与白衣天使戮力,驱逐魔君于体外。结果没有悬念,在被魔君视为噩梦的白衣天使面前,它只能以惨败告终。
  
我在日记中写下了一段手术后的文字:“意识开始苏醒,现实世界正像一本徐徐打开的书,呈现在我面前……我知道我会醒来,为什么不呢?那么多亲人朋友,在期待,在呼唤,我不能辜负他们。看到了!那一张张笑脸……可我的泪水也溢出了眼眶……一缕朝阳,从窗外探进身来——又何须如此殷勤,你的暖意已没过肌肤,渗入心房,这就够了。”呵,生命真好!
  
是啊,生命真好,生命给了我希望!那缕阳光不仅温暖我的身心,也将我的前路照亮——未及康复,我的经营计划就已成竹于胸。不久便开始筹划,拓展。令我盈怀惆怅的难题,竟再一次贴以生死标签的术后,获得轻松的破解,是否该垂谢魔君?
  

  

  
在与魔君的搏斗中,我不得不佩服它的执着——在我将近古稀之年,又成功与之共舞。这次,它是下了血本,不惜动用肿瘤君——这个人人生畏的杀手。看来它对我的忍耐达到了极限,这次想要孤注一掷,必欲置于死地而后快!
  
前年年底,我被检查出肾癌,这无疑是一枚重磅弹,在我心头炸响!虽然我在家人面前不动声色,却也在自己心里,燃起一堆熊熊之火。这些年跻身于殡葬业,曾送走过多少被肿瘤君拿下的生灵?当看到丧属们悲痛的脸上,又透出无奈的表情,我从内心涌出对他们深深的同情,和对肿瘤君的痛恨!现在,我也被它成功俘获。“我为鱼肉,它为刀俎”,想想也要成为那些亡灵中的一员,心中阵阵凄怆……当我接到手术的通知时,一颗心已变得木然。
  
这是我的第四次手术。躯体上横七竖八的刀口,又要添新痕。木偶似的听从白衣天使们的一切安排——我只能这么做,别无选择。
  
七八个小时后,从手术室回到病房,醒来后看到一切如常,知道这一次又从死神中突围了出来,刚刚复苏的心脏,闪现出了一枚火花,旋即又熄灭了——我听到妻子说,摘除了一个肾。这么说,该死的肿瘤君得逞了?虽然它被清除,那至少也算是成败参半……我的心变得忧郁起来。
  
手术后在病床上的七日,我灵与肉饱受煎熬。躯体,像被大卸八块后又重新组合,动一动,万箭穿心!脑子里回想着与魔君缠斗的这些年,它虽未得逞,可我也是伤痕累累,元气大伤。我的全部意义在哪里,就为保卫自己的这副身躯?时值疫情,医院病房外逼仄,狭窄的过道被封堵着,病人仿佛被装在一个盒子里。我感到了阵阵焦虑……人类面对着眼前这个庞大的肿瘤君,只能采取守势啊!
  
在千丝万缕中,脑子里闪出周国平的几句话:“人的身上都有一个更高的自我,它和宇宙大我的关系,也许不可证明。但让它觉醒,对于现实人生意义重大。”那么这个更高的自我,是指什么?又如何实现呢?
  
病房里十二个床位爆满,虽然病号千差万别,但病原都跟肾脏有关。同我相对的十二床的患者,是个年龄比我大的老人。他比我要惨,除了做掉一个肾脏,连输尿管都切掉了一截。尽管如此,他依然整天乐呵呵的。从他的脸上,我找不到一丝愁容。倒是位于墙角处七床,一位患肾结石的小伙子,每天长吁短叹,呻吟不止。
  
十二床的乐观来自哪里?让我陷入了思考中。
  
渐渐地,我在冥思苦想中,也寻到一丝端倪。我想到了“否极泰来”一词。这就是古人所说“时终于期,否终则泰”么?对于我自己来说,经历过人生长河的浅滩暗礁,终于步入今天的风平浪静。与魔君多年的较量,我依然亭亭而立,坦然面世,这还不值得庆幸吗?
  
我依然没有找到那个更高的自我。出院以后,在病体复原的日子里,可谓“病起萧萧两鬓华,卧看残日照窗纱”。(李清照)怏怏慵慵,百无聊赖之时,无意间,从公众号上听到了江山文学的声音!这是个天籁之音,循着声音进入其中,发现了一处绝美景观,一方缤纷的花园:江山文学网。我开始怡然其中,讶然于景,流连徜徉,乐而忘返!至此,我才蓦然憬悟——在这里,我找到那个更高的自我。
  
今年刚刚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家约恩福瑟说,写作能救命。这是他领奖时说的主题句子。我的想法居然和他的感慨不谋而合了。不管生命还有多长,我正以写作的方式与病君起舞,是我把病君带走,还是病君把我带走,下结论为时过早。我正起舞。
  
如今,我带着沉疴之体,长驻园中。聆听着天外之音,陶醉在美妙的音符中,间或奉献心曲,与君同飨。悠然我心,美哉江山!
  
尊敬的魔君,长亭之外,我们该道别了。不管怎样,我要感谢你的一路陪伴,是你让我认识了这个世界,也感受到诸般冷暖。我在寻寻觅觅的步履中,又找到了新的支点。尽管这些绝非你的初衷,但在我的身上,你的终极目标万难实现!因为,在我的心中,又矗立起一道坚实的屏障!
  
我携君起舞,你只怕舞步旋如飞。
  

  
原创首发江山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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