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走出车站,踏上几级弧形的阶梯,一座繁华的城市耸立在我的眼前。
宽阔的街道,高低错落的楼群,各种车辆鱼贯而过。虽然是冬季,寒风料峭,但行走的人们依旧带着各自的微笑。尤其是那些穿着时尚的女人们,轻松的脚步似乎发出快乐的笑声。
我站立在车站前,环视这座现代化的城市,努力搜索曾经的记忆,始终无法把它与记忆中的的影子叠合起来,如同无法把一位美丽的年轻女子与一个年岁沧桑的老妇人的照片叠合在一起一样。人,总是越活越老,沿着时间的皱褶缓缓行进,而城市却在岁月中越活越年轻,踩着时间的键盘,快活地返老还童。正是这种逆向的行驶,让城市越来越繁华,越来越貌美如花,独体的生命只能踏着时间的落叶,黯淡地走向历史的深处,像一朵枯萎的花,孤独且顽强地伫立在冬季的飘雪中。
城市是陌生的,也是熟识的。尽管,那种熟识也只是一面之交,一次偶然的邂逅。
我曾到过这座城市,是在我很年轻的时候。那时,这座城市还只是一座古老的县城,像一颗老旧的贝壳,寂寥地座落在渤海的海岸线上,散发出潮湿而古朴的气息。虽然,县城距离我所居住的城市并不很遥远,但对于我来说,依然是一个陌生而遥远的地方。毕竟,那个年代,地域上相邻的城市之间,常常是遥远的。
几声呼唤,把我从伤感中拽回现实,接站的人来了。也是似曾相识的面孔,带着某种陌生感。
二
大约四十年前,我还是一个年轻的语文教师,终日在故乡城市的一间教室里教学,随着上课下课的铃声,周而复始地走进和走出教室。
一天,市教研员打来电话通知,让我协助市教育学院,带队到同省一座县城,实地学习一位著名语文特级教师的教学经验。于是,我领命做好了准备工作,毕竟现场观摩特级教师上课,是一个难得的机会。三天后,我带领四名年轻的语文教师启程,下午登上列车,傍晚,在暮色中抵达县城。
我已然完全忘却了那座隐藏在暮霭里的县城的样貌,似乎只记得房屋低矮,似乎有种荒凉感。好像之前下过一场雨,道路坑洼不平,也格外泥泞,行走有些吃力。我们先是匆忙地找了一家旅店,安排好住处,之后,按照市教研员交代的地址,沿着路灯昏黄的街道,寻觅到那位特级教师的家。
我忘记了那是学校的教师宿舍,还是民房,房屋低矮逼仄,光线昏暗。那时已经晚上九时多,特级教师正在洗脚准备休息,他的妻子和孩子也在家中。房间狭小,我们就散坐在床边和凳子上,还有一名同行教师只能站着。我拿出市教研员写给特级教师的便条,他看了看笑着答应了我们,他说他很忙,经常接待全国各地来观摩听课的同行,本来明天是没有课的,只能临时调整一下,上一节观摩课。
走出特级教师的家,我们不禁为这位特级教师艰苦的生活环境唏嘘。他本不是教育行业出身,只是因为喜欢教育事业才改行做了教师,或许正是因为如此,才让他的教学充满创新意识和改革气息,颠覆了传统的语文教学模式,走出一条生动活泼颇具新意的路径,为当时沉闷的课堂教学现状,注入一股新鲜空气,引起了轰动效应。他也被评为全国优秀特级教师。
第二天上午,我们坐在简陋教室的后排,那是一排专门为听课教师安排的椅子,用长条木板铺设而成,可以容纳十几人并排而坐。忘记了他讲课的内容,不过,教学情境确实迥然不同,整个教学过程开放自然、气氛活跃,给我们带来耳目一新的感觉。
下午,我们就匆匆离开了县城,带着一股年青人的事业冲动返回城市,把学习到的教学经验融汇到自己的教学之中。
也正是因为这次际遇,之后,我与这位特级教师有了交集。那时,市教育学院正准备把我调任中学语文教研员,所以,在省内一些其他相关会议上,和这位特级教师多次有过接触。
记得,他的个子不高,也有些瘦削,话语不多,常常腼腆地笑着,不大的眼睛总是闪现出睿智和机敏的目光。像他所处的那座县城一般貌不惊人,一副朴实的样子。
我没有调任语文教研员,反而调离了教育界,阴差阳错地从事文化管理工作,就与他断了联系。听说,后来他也脱离了一线教学,成为那座县城的教育局长。之后,如同与那座县城一样,我们再也没有谋面。
记忆,就这样到此了结。有些人或事,常常只是匆匆过客,一个不经意间,就消逝了,仿佛一颗流星从宇宙的眼际划过,只是一瞬间。就在于,人生的走向变幻诡谲。
三
老年了,由于爱好,结识了一些有共同情趣的朋友。所以,四十多年后,我又一次走下月台,踏进这座古老的县城。只是,现在它已然提升为一座地级市,也告别了旧日的潮湿和泥泞,成为一座现代化的繁华城市。
来接站的是一位女士,她在不远处下午的阳光下朝我招手,并且呼唤着。那种热情,仿佛我们是老相识,老朋友,充溢着久别重逢的情谊。其实,这只是我们第一次真正的相识。所以,我看着她,似乎陌生,又似乎熟稔。
她带着我走进这座城市,一路上娓娓讲述这座城市的故事。我侧耳倾听,不时默默地点头,表示赞许、认同和浓厚的兴趣,仿佛第一次来到这里。我这种虔诚的倾听方式,似乎调动了讲述的积极性,她热烈地靠近我,用近乎贴近我耳边的姿势继续介绍。这让我多少有些尴尬,只好略微侧斜些身子,让彼此间距离不那么紧密。她没有意识到这些,依然热烈地讲述,翕动的嘴唇散发出一阵阵热气,让我居然觉得这个冬季没有那么寒冷。
她是一个当过兵的女人,性情中注入了豪爽与率性,那种战友般的情谊很快感染了我,我也不再那么局促,开始主动地询问,了解一些我所感兴趣的关于这座城市的故事。这座城市,居然出乎意料地大,车辆在街道上行驶了好久,才抵达目的地。
接下来的几天里,我结识了许多新朋友,有的在视频里见过,有的未曾谋面。我们在一起饮酒,在酒杯的碰撞声中快乐地大笑;也在一起唱歌,用老年的喉咙演绎老歌,有时,还会蹦迪。这时,音乐厅一片静寂,骤然响起节奏明快的旋律,比心跳略微快一些,咚嚓咚嚓的声音,如同敲击在血管上,不由得身子抖起来,情绪抖起来,思想抖起来。虽然,动作大都有些笨拙,但节奏感丝毫不差,充满强烈的律动和澎湃的情感。或许,只有老年人,才能真正体会生命的震撼,摇摆出人生的姿态。之后,闪烁的灯光骤然明媚,汗水和笑声一起在房间里流淌。
接我的女士,自然跳得最美。她始终抿着嘴微笑,短发随着音乐节奏和灯光闪烁,在肩膀上有节律地飘动,起落之间,飘逸出久违的青春魅力。她几次拉我起来,加入蹦迪之中,我都快乐地拒绝了。她十几岁当兵,做过通讯员、卫生员,退伍后,始终坚持锻炼身体,跑步,攀山、游泳,身体轻盈矫健,身材依然娉婷。军旅生活让她具有了男性的豪迈,她爱唱军旅歌曲,也能饮酒,歌毕饮罢,总是把手臂抬起,指尖搭在眉梢旁,做出一个标准的军礼。
还有一对老年夫妻,男子瘦小,女子壮硕,形成一种独特的搭配美和谐美。他们也喜欢蹦迪,两个人相对而舞,诙谐而默契。
我独自坐在沙发上,微微眯起眼睛,从他们摇曳的身姿体味他们的快乐,当然,也是我的快乐。
在斑斓的灯光中,我再一次感悟到生命的奇妙。
我居然来到这座陌生的城市,与这些陌生的人发生交集,结下友谊,这是人生无法预测和预设的。
四
我来到车站前,送我离开的,依然是那位退伍女兵。
我与她握手告别,大概是因为天气寒冷,她的脸颊格外红润。我总是觉得,当一个人的脸庞还有红晕浮起时,他(她)就不是老人,而只是把青春藏在身体里、骨骼里、灵魂里,只要生命一声呼唤,它就呼啸而出,翅膀扑打在时间的天空里。
进入车站后,她摘下头顶那只米色毛线编织的帽子,远远朝我挥舞着,我也隔着硕大的玻璃窗向她挥动手臂。
几天里,我没有和她说起我来过这座城市,更没有向他们打听那位特级教师的近况。因为这没有必要。我与特级教师的交往因不同的人生走向而失去了联系,这是人生的常态。我们一生结识了无数人,最终保持永久关系的又有几人?在大多情形中,邂逅相识是偶然,走向陌生才是必然。
如果,没有这次偶然的际遇来到这座城市,我注定不会想起那位追求相同的特级教师,他已经沉入记忆的最深层。同样,现在我也在这座城市结识了一些新朋友,他们似乎也必然消失在人生的路途中。人生,不能预设。不同的人生,有着不同的走向,不必强求永恒的情谊,只要珍惜当下的友谊就足够了。正因为是一种偶然邂逅,才让我们的人生丰富多彩,充满意外的惊喜,充满欢快或者痛苦的记忆,生命由此变得丰盈、凝重和厚实。
在列车上看着一闪而过的城市,看着宽阔的辽河水面结上一层薄薄的冰,我陷入沉思。不久,我开始和身边一位旅客攀谈起来。似乎,我会迎来下一次邂逅。
注定的是,我们都在走向下一次邂逅的路途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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