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草楼,并非我杜撰,苏子曾有“白鹤时来访子孙”句,列《草楼观》下。当地人呼“草楼”,指的是“海草楼”,所观非白鹤,而是大天鹅。
湖,是一处天然的海潮泄湖,名“天鹅湖”。临冬时节开始,湖色渐变,湛蓝渐失,白茫成色,静影沉璧,数万只大天鹅,自几万里而来,破影弄姿,于璧上秀图。为何阅历之广的大天鹅独独偏爱这处湖泊?千思万虑,我还是解开了这个谜,因为湖岸有草楼万间,那是故乡的模样。鹅与人一样,难忘的是故乡,不然,万里漂泊,还有什么意义呢。
数十平方公里的天鹅湖,坐落于荣成天尽头处,小镇“城厢”之南,湖岸,曾是一片盐碱沼泽地,无人问津,唯芦苇嵌着湖岸。自从人们有了装点生活的心思,这里就有了一个诗意的名字——好运角。
这个“角”,是边陲之意,根据“天涯海角”而来,荣成地处内陆之最东端,时来运转,人们的视野不再盯住脚尖那一块地,有了心鹜八极的欲望,发现了这个地方,给出一个诗意的名字。
其实,给这片“东夷”(古称,又名“嵎夷”)边地带来好运的是每年从西伯利亚飞来的大天鹅。之前,“天鹅湖”徒有其名,天鹅并不朝觐于此,有了生态保护意识,天鹅湖名副其实,好运角之名也得到当地人的认同。
二
按照“人居”的概念,大天鹅怎么能没有故乡呢?为了使天鹅可以找到故乡的方向和温暖,天鹅湖北岸,辟出万亩荒滩,建起了千座草楼。不能把荒凉留给大天鹅,于是也就有了这片海阁草楼。不要用“原生态”遮掩荒凉,于是有了崭新的湖岸草楼的蓝图和真实。兴起一个村落,为了安居;拔起一片草楼,为了给天鹅一抹真实的乡愁。人习惯于用自己的感情去揣度动物的行为,这不是荒唐,而是情感的交融。
在我的心中,乡愁就是那一缕炊烟。而站在湖岸,那些身后的大天鹅好像认同我是它们的领队,也一起举首仰望草楼,哦,它们应该视飘逸的海草为炊烟吧?不熄的炊烟,袅袅生情,我转身看,那些天鹅似乎默认,也对着草楼发呆。它们可能也有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那就发呆,发呆不是沉默,而是最好的表达,是聚精会神,是情有专属。我和天鹅都找到了乡愁的线索,怎么能拿得下眼啊。
在胶东半岛的荣成,海草房是一种最有历史沧桑感的非物质文化遗产,海草房,是民居格局,三四间石砌的屋子,顶披海草,这是几百年的样子。而如今的“湖岸草楼”,既保持了“海草”这个温暖而沧桑的概念,又有了时代的风貌。
我曾经是一个瓦工,对草楼建筑有着比较专业的关注和理解。真正的“小众建筑”,“小众”是特色的代名词。海草房属于胶东沿海特有的民居,取海草不易腐烂且有极好的保暖功能,目前沿海村落的海草房皆列入保护范畴,成为漫长时光里的精致缩影。而湖岸草楼则别具一格,有了创新。或二层或三层,楼顶皆为海草。远观之,仿佛是一些陈旧的灰色历史书页飘落其间,这里的住客并非固定,因此被人们称之为“观鹅聚落”,而能够“聚落”于此的,都是有着共同情感的临时居民,是一个热爱大天鹅的群落,是真正的“人以群分”。
人们对海草有着特别的情感,那些屋顶就像双掌扩开指尖相交做了一个屋顶,成尖尖的心形。又像佛徒的合掌,带着足够的虔敬,虔敬苍茫的时光,虔敬给了那面装满圣洁之物的湖泊。屋顶一溜曲线,就像五线谱上的线段,有冬鸟跳跃其上,仿若音符,鸟儿并非来弹曲,而是给天鹅湖的天鹅来伴奏,叽叽喳喳,迎来湖面天鹅的“嘎嘎嘎”之声,天籁之音,也有应和。寂寞,可能只属于人类,所以,当我们真的理解了这些声音,我们便会感到这个世界的喧闹和欢乐。
一般的楼阁设计,是以平面为顶,能够突破平面,本身就有对美和哲学表达方式的精细考量。就像欧洲的哥特式建筑,拱顶与尖顶的出现,传达给人们的是“向上”的美感。就像我所见的内蒙古公共建筑,以穹窿形屋顶为主,意在表达对上天庇佑的感谢和期待。建筑本身,只是特色,一旦人文加入,建筑就成了一种信仰的符号。胶东半岛的海草房,其实始终不变的是合掌设计,一方面为了雨天排水的便利,更重要的是有一种哲学与美的考究。合掌为人字形,只有人才可以互相牵连支撑,就连一堵墙,也要做海草房式的顶部设计,墙不倒,并非完全是墙体的坚固,还有来自墙头上的人文意义。如此,每一幢海阁草楼,都在唤醒着人的意识,告诫着我们对中华古老哲学的尊重和依恋。
三
端详这些海阁草楼,突然,我有了“侘寂”意义上的审美体验。侘寂,是一种禅意的审美,描述了一种在斑驳与黯淡外表下却令人震撼的岁月之美。侘寂,是一种心境,一种态度,确切地说是深刻的审美态度。草楼的外表,是由各色斑驳的岩石垒成,收纳了岁月的沧桑古韵,追求那种拙朴的美感,有意规避浮夸繁复的装饰,在看似不规则、不完美的主体建筑上,我们可以不经意发现本质的东西,生活的本质,就像拙朴的外表之下,总有最具内涵的存在。脱俗、素朴,这是美的最高级形式,岁月不能奈何,剧变而不能改变内质。这个发现,就用石墙来诠释吧。来自“天尽头”的,趋近于一种具有艺术欣赏价值的“花斑彩石”,墙面以各不相同的形状的石块,“插花”般相叠而成,那些石缝,被切割机切得随形而直而斜,雕琢有度,将就轮廓,形成了一种天然石纹,仿佛就是画家用笔勾勒过的一样,对接无隙,自然成趣。寒冬时节,这里也是草木枯黄,很少花卉,这样的设计,就形成了一道道古朴而不凋零的“花墙”,是对季节花色不足的弥补,也是独立成趣的“石花”艺术,那么惹眼,别开生面,巧夺天工。天尽头海岸,2005年被《中国国家地理》评为“中国最美的八大海岸”大陆第一名。其中就有对这些海阁草楼“枕山卧海”特色的肯定,尤其是再现了北方最古典园林建筑特色,这些“花墙”起到了锦上添花的作用。
和我有着一样审美格调的一群女子,争相列队“花墙”,摆出各种造型,她们是在和最古朴最别致的花儿合影。她们的兴奋,难以抑制,甚至有把自己放在墙上的意图,和花墙一起绽放。我又联系,如果她们要把这些照片做整理,也应该放在她们的“花间集”里吧。这是一个无需猎奇的时代,每一处风景,都惊艳。但惊艳于花墙,可是一个例外。
穿越或流连于海阁草楼之间,仿佛是在宋词里踏响词韵和长短字音。“城厢·花间里”——“玉柔花醉只思眠”,这样的“花间词”,因景可以唤来。“青波里”——“两沓青波隔岸开”,多么写真,宋词之句原来都有着落。
“里”是邻里,是故里,这个字在荣成并不在地名里过多使用,但为了给游客,也包括驾云而来的大天鹅一个故里的温暖,在草楼仄巷斜径随处可见,一转弯,就是一个“里”,将迷宫变成了幽深的庭院。
四
由参差的石色弄成的斑驳窄巷,就像要带人走进历史的胡同,只容一人入,尘嚣顿时去。草楼之下是“草园”,草已衰,但暖黄的颜色,立刻把衰草变成了一床暖被。鹅卵石成为每一次踏响小院脚步的问候者,方方正正的院落,马上成了流线,随意延伸,纵情勾画。海风跃入,立即变成了清风诗韵,轻卷一片叶,缓推几根草,虽有风嚣,却在我们的脚下顿时安静了起来。不急于进楼入屋,先沾染这难得的海韵和别样的冬色。没有门童相迎,确有走进画中的自在。
“天物聚落,嘉游草居”,既写意,又写真的词句,把草楼的诗意概括得得体恰当,查不出是从什么诗词上摘录下来的,当为建设者的精彩填词吧。
这些海阁草楼的房间,都有一个主题——伴天鹅冬眠。每一个房间,都有一幅来自小镇民间的大天鹅摄影,入屋便有“嘎嘎”之声,这是“你好”的问候语,只要懂得“鹅语”,无不露出欢悦之色,但看入者情调几何了。天鹅,已经不仅仅是一种物象了,而是一种走进边地而惊获的美好情绪,入住,谁都想给天鹅一个温暖的拥抱。我想,离店回家,也会兴奋一阵子,喊着“抱得天鹅归”。据说,也可以想草楼服务台选买一幅镶嵌好了的“天鹅图”,天鹅不菲,鹅影不贵。
外地朋友租住一晚,我便有了体验草楼观景的机会。说实在,我倒是因为是当地人,感觉入住一晚,有些奢侈了。
我无法等待第二日清晨起床拉开窗帘,看看太阳最早从海岸线升起的壮观,但壁上那幅天鹅与日出的交融画面,已经让我沉醉于那个动人心弦的晨了。我怀疑那些万只大天鹅就是为了给日出装饰画面而来,交颈缱绻,红日白雪,只有住在海阁草楼里的游客,才可一睹这壮阔丽景下晨爱的画面。
未赶上雪絮飘飞,但寒气不轻,极目天鹅湖,一派静谧,远山如黛,湖外村镇,宛若投下的布景,只为绕湖而存在。打开一篇童话的感觉,却不知从那一行文字看下去,满湖白点,日光耀映,碎银一般,晃着眼眸。定睛收纳,突然有了秋塘观残荷的美妙,眼光拉近,那些天鹅,伸长了颈项,颇似荷干,红火黄色的鸟喙,就像一朵还未凋谢的芙蓉,禁不住将手往外伸,想掐一朵,放进房间。这是怎样的妄想啊!
游弋于湖中的小舟,缓缓移动,巡行于天鹅的列阵里,“惊起一滩鸥鹭”,那是和鸥鹭陌生的画面,渔舟鹅场,古诗词那样恰切的描绘啊,只是我听不见“牧歌”,只能怪耳背了。据说,这是保护大天鹅志愿者在行动,一瓢玉米,抛洒湖面,引来千颈争啄,好想做一回“护鹅人”,据说,不远处,有一个天鹅创作区,已经有上百摄影人将镜头瞄准了这片静谧的湖泊,护鹅人,成了他们镜头的角色。因大天鹅,沿天尽头一带形成了太多的“专区”,“天鹅健康养生专区”,“天鹅文化创意区”,“天鹅渔家文化区”……一大批专区因天鹅而生,我正在“天鹅生态观光区”呢。
选一个满意的房间,其实不必考虑视觉,每一间客舍,都是观鹅的最佳点,坐拥无敌观鸟海景,将每个时辰的湖光鹅色收归眼底,何其幸运!如果光线不大好,可以先入百米外的“大天鹅科普馆”,恶补一下天鹅知识,给观赏多一点内涵。
五
前几日那场初雪,被我错过,我不能不提示朋友,千万抓住“飞絮观鹅”的机会。五六年前,我曾冒雪而往,只为这一幕,曾作《月湖赋》,(2018年发表于江山文学网)其中“月邀寒酥涂粉,湖捧玉镜临妆”两个句子,至今还记得,曾是在湖的南岸——马山临湖而观。那时尚未有这处海阁草楼,冻得瑟瑟发抖,所作赋句,也局促。希望朋友再得新意,也给他一个急切的期待。
暮色苍茫,又带暖。推开四下的窗子,沿途的芦苇,就像特意要包围我们所居的海阁草楼一样,枯黄的苇杆,风吹奏笛,絮白的苇花,摇曳多情,就像为草楼作了花边画框,用暖色装饰着,当然也装饰着朋友今晚的梦。浅草如烟,芦苇作旗,才吆喝了万千天鹅而来。这是朋友借景抒情的句子。他诗意起来。我提醒他,不要喧宾夺主。他说,住两日,先把外围的景记住。
我羡慕起来了。因为天鹅湖的夜晚属于他,而我要离开这个不一样的夜。我只能用想象来弥补了。
夕阳慢遁,简直可以一挥手,藏纳于袖口,禁不住拭脸,还留着温热。把最后的妩媚,投给了湖面,那些天鹅被熏染成一道白中透红的光线。暮色渐渐将湖色遮住,只留下我们观鹅的影像,影像催眠,天鹅的样子,属于缠绵系,自然带着天鹅的样子入梦更好。此时,景舍无界,混沌一片。白浪如雪,雪光渐隐。白练迤逦,就像被住在草楼的人提取抽走,放进夜眠曲。
枕涛而眠,鹅跃浪尖,尘嚣不扰。
朋友说,夜半失眠,也值得。也是,有人可在缠绵中入眠,也有人在缠绵中难以把持。
正在湖外,再回眸。
天鹅湖宛若天泼一块白璧,海阁草楼就像给这块白璧一角绘就的装饰图案。
是天鹅湖搬到了海阁草楼前,还是海阁草楼飞到了湖边?
问湖上一轮月吧。李白问月“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湖里天鹅先得月,东天圆月为鹅来。
今冬,我要三顾草楼,天鹅无约亦有约。
2023年12月6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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