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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篱】凌云之画(散文)


  
每次乘飞机外出,我都喜欢选择靠窗的座位,为的是便于欣赏一卷天之妙作。
  
那是一幅凌云巨画,N米长,N米宽,随着银鹰一路飞行,在翼下绵绵铺展开来,浩庞无边,壮丽无比。它的作者是蓝天和云霞,其色彩之斑斓,其画面之空灵,其内容之博大,其变幻之玄妙,其意境之高远,是世上任何名画都无法与之媲美的,令我百看不厌,常读常新,屡见屡痴,浮想联翩。
  
蓝天是海,飞机是鲸。
  
2023年11月23日,从温州到重庆,我走的是天路,骑鲸而行。
  
当中国国际航空的波音客机冲上万米云霄进入平飞状态时,我又看见那幅画了。彼时,是早上八点钟,天上有一颗初升的太阳,白闪闪的,光芒针子一样飞射过来,许多人嫌其刺眼,都纷纷拉下了遮光板,唯独我的舷窗亮着。
  
我不禁感叹:这么美妙的画,就那样大大方方地摊在机翼下展出了,却居然无人欣赏,就让它冷冷地落着,真是太遗憾了。好吧,那就别怪我一人独享了,就让我做它的知音吧。
  
老朋友,许久不见,你还好吗?
  
我在心里大声对它呼唤。
  

  

  
时下,季节的脚步正缓缓地走向冬的长路。那画所描绘的,自然也就是天空的冬景,是一幅立体的、多维的、集水墨和油画于一体的大写意。
  
目光向下,是辽阔的皑皑雪原。也许是天空的冬天要比大地来得早一些,已经落了好几场雪了。积雪很厚,视野里一片白茫茫的,纯白,素白,淡白,朦胧白。却似乎又是透明的,只因白雪实在是太厚了,才令人难以望穿罢,就像最清澈的海水,由于太深了,人们是无法看到海底的。
  
雪原像低矮的银色丘陵,连绵起伏,陷下去的地方,光线要略显暗淡一些,好比是森林间的缝隙。这里就是雪在天空的故乡吗?雪的故乡是处于天空的森林之上的吗?如果真的这样,我想:或许到了某一天,一棵树倒下了,天空便会裂开一个洞,雪从洞里倾泻而下,被风一吹,就会纷纷扬扬地飘落到人间了。
  
视线放远,是一片茫茫大海。海水满满盈盈的,碧蓝,蔚蓝,湛蓝,浩浩渺渺的蓝。一望无际的海岸线上,全是洁白的厚雪。海风浩荡,拍岸之潮,凝固成了千堆雪;白雪暗溶,融入海里,颜色就化为了万般蓝。天空的海洋远比大地的海洋辽阔深邃,任意掉下一块,便是深深的太平洋,但却比大地之海孤独多了。没有汹涌澎湃的波涛,没有一片鼓起的帆影,没有一艘打渔的桅船,没有一个兀凸的岛屿,甚至连一只海鸥也没有。好一片寂寞的海洋。
  
天空的海洋是不属于生命的吗?
  
不,倏地,我看见从海之角游来了一条鱼,小小的,像是一条小白鱼,贴着海面,犁出两道浅浅的沟痕,由远渐渐及近。当它从我的眼皮底下一掠而过的时候,才发现它也是一头远航的巨鲸。不容置疑,这头鲸上定然也会坐满了像我这样的人。我看着他们,却又看不见他们;他们看着我,同样也不可能看见我。我们所处的空间都是一样的——鲸腔,或者叫机舱。真正骑着鲸鱼去旅行的人,在这个世界上是不可能存在的。
  
遥远彼岸,似乎正值阳春三月。一痕山岭,逶迤蜿蜒,黛黛而又约约的。山巅之上,一溜的姹紫嫣红,欲烧欲燃,又绚又烂,那是天岭上的蟠桃树开花了。苍山脚下,烟重水复,柳暗花明,气象万千。在云浓雾薄的深处,疑似有村庄,有小桥流水。那是天空的村庄,还是天上的仙宫?
  
我想,如果是村庄就好了。那正是我日思夜想的伊甸园啊!我真想到那个村里长住。天晴了,跟着穿草鞋的樵夫到浓浓的岭上去,采几撮青茶煮香红泥小炉,捉一篮红菇烹醉一隅茅舍,再折三枝会结青苹果的映山红,一枝献给山那边的辫子粗又长的初恋,一枝献给已满头白发却依然爱美的祖母,剩下的一枝,便是献给住在篱边小筑的陶潜老友了。下雪了,我悬一酒葫芦,执一钓鱼竿,踉踉跄跄地往水边走,误入芦花深处,登上一孤舟,与蓑笠翁共钓寒江雪。尔后,兴尽晚归舟,炖了彩鳞的翘嘴鱼,蒸了青壳的八爪蟹,滚烫一壶陈年老酒,唤来山东的怀才抱器,拉上彩云之南的山泉大哥,再拽着隔壁的五柳先生,不醉不归,一直让他们喝到沉醉不知归路。
  
如果是仙宫,那就与吾等凡夫俗子没有半毛钱的关系了。仙宫清一色住着仙人。但如果可以的话,我很想去那里看看。仙宫的外面,沃野千里,碧水三湾,灵山环抱。我猜测,那里会有一个锦织般的牧场。大象在车水,恐龙在剪枝,老虎在巡逻,雄狮在放羊,凤凰在织布,野牛在弹琴,狐狸在算命,最热闹的——是一只脑瘫的猴子在满地打滚跳街舞。远处,长袖飘飘的仙人在策马奔腾,霓衫羽衣的仙女在踏歌起舞——蓝蓝的天上白云飘,白云下面马儿跑。挥动鞭儿响四方,百鸟儿齐飞翔……
  
飞机像箭一样,未几就穿过了那片大海。这时我却发现,彼岸并没有山,也没有村庄,更没有牧场,翼下依然是茫茫云海,皑皑雪原。那山、那村、那些亮丽的颜色,全部都搬到我刚刚飞过来的大海的那一边去了。回首远望,惟见在天之涯,有一线似有若无的彩光,昏昏晕晕的,飘飘逸逸的,隐隐约约的,朦朦胧胧的,这便是这幅巨画的框边了。
  
其实吧,这幅画的画面是很简约的,除了云霞和蓝天,再无其他了,亘古而苍茫,虚幻且宁静。
  
而我所看到的这一切,光凭肉眼是看不见的,它们全然隐藏在飘缈的画意里,需要人去想像,去感悟,去意会。并且这种意会,是浅淡的,是似懂非懂的,也是无法言喻的。尽管如此,但我还是洋洋自得了,虽然步入暮岁,可想象力仍然丰富,对此,我感到很欣慰。
  

  

  
我的身边,坐着一个穿校服的少年,身材俊拔,浓眉大眼,腰壮胸雄,眉宇之间英气逼人。登机的时候,我与他聊过,他姓董,名凌云,重庆武隆天坑地缝人,父母在温州开火锅店,他就随迁了过来,现正在温州城的一所名校读高一。日前,祖父去世,他特地请假赶回老家奔丧去了。他老是把头侧在我的肩上,把脖子伸得长长的,搭着眼帘不停地望向窗外。
  
“凌云同学,这是初升的太阳,很清新的,沐浴一下阳光,会让你更加朝气蓬勃的。”我以为他也嫌这阳光刺眼,遂开导他。
  
“阿公,噢不,大叔,”他朝我笑道:“我们现在所沐浴的阳光并非清新,它是十几万前的阳光了。”
  
我大吃一惊:“你说什么?这阳光是十几万年前的?”
  
“是的,大叔!”他见我一脸疑惑,便说:“太阳距地球大约是1.5亿公里,根据光速的传播上限来计算,太阳光需要8分20秒才能到达地球,因此我们在地球上所看到的太阳,永远都是8分20秒之前的太阳。”
  
“对也,8分20秒之前的太阳,不是挺新鲜的吗?”
  
“但是,事实上并非如此简单。”他很有耐心,向我娓娓道来:“氢元素在太阳核心15万度高温和300亿地球大气压不断发生核聚变反应产生的光子,理论上只需2秒钟就可以飞到太阳的表面。”他见我听得很认真,继续说:“然而,太阳核心所产生的光子,在飞行传播中往往会不断来回碰撞各种粒子以及被其他物质所吸引散射,从而导致太阳核心的光子需要十几万年才能到达太阳的表面,因此我们所看到的阳光早在十几万年前就已经存在了。”
  
我目瞪口呆。他是天才,还是神仙?我与他是什么缘份啊!茫茫人海里,高高天路上,偏偏就让我遇见了他。
  
“你真棒,成绩一定很优秀吧,选了哪三门课?将来想上什么大学?”
  
“我选的是物理、化学和地理,成绩还行,大学嘛,确保上浙大。”
  
“就不想上清北?”
  
“清北嘛,只能是力争了。”
  
他有点腼腆,说这话时,脸红了。我向他竖起了大拇指。他问你是老师?我说不是,只是在教育部门干过几年。他说难怪你懂教育。我不禁耳根发热。在他面前,我也配懂教育?我问他,你想看窗外的风景?他说是的。我赶忙站起让位。他说谢谢老师,我就看一会儿。我说没事的,你想看多久就看多久。
  
十分钟过去,他坐回了自己的位置。我说这就看够了?他说是的。他是一个很有思想的少年,我很喜欢和他交流。我问他都看到什么?他眨了一下眼,反问我都看见什么?我说就看到了云和海。他说还有其他东西吗?我说没有了,你呢?他沉思了一会儿说,我所见到的跟你不一样。我哦了声:你都看到了什么呢?
  
他微微地笑道:“我看到了一座城市,这座城市就建在云层之上——有宽敞的林荫大道,有通幽的小巷花径;有秩序井然的车水马龙,有日夜闪烁的五彩霓虹;有鳞次栉比的古老建筑,有光怪陆离的摩天大楼;有配套齐全的公共设施,有适宜个性的功能场所。没有警察,没有保安,没有病毒,没有劫匪,没有小偷,没有乞丐,没有懒汉,没有泼妇,没有小人,没有罪犯,没有凶器,没有灾难,处处都是花园,人人都是君子。城市的四周,有雪山森林,有江湖河海,有肥沃田野,有花海牧场……”
  
“你看到的是海市蜃楼吧。”
  
他说:“不是海市蜃楼,我所见到的,是若干年后的天空之城。”
  
我哈哈道:“蓝图很美好,能实现吗?”
  
他很认真地说:“老师,你别笑,我们要相信科学,这个世界上,就怕我们想不到,但凡是能想得到的,一切皆有可能。比如,以前人们都不相信顺风耳、千里眼之说,现在不就实现了吗?只须一只手机,就可以听到万里之外的声音,可以看到万里之外的景物。现在,人类都可以上九天揽月,下五洋捉鳖了,若干年之后,在天空建一座美丽的城市,决非是天方夜谭。”
  
我再次目瞪口呆。
  
“我完全相信科学的力量和神奇,更相信你们年轻一代的志气和创造力,未来的希望就寄托在你们的身上了。”我拍着他的肩膀说。
  

  

  
此时,飞机仿佛不是在飞了,而是像一条庞大的鲸鱼卧在雪野上,滑雪而行,刷刷作响。我的思绪犹如时卷时舒的云,飘忽恍惚了起来。呵!凌云所描述的天空之画,跟我所见到的竟是那样的不同。
  
他告诉我,将来他要建的天空之城,不是静止的,而是动态的,不但会上下起伏,而且会随风飘移。也许朝起所瞰的还是南极的冰,暮宿就可见到北极的光了;或许白天仍处在大气的对流层,到了夜晚就上升到了星际空间。他说:未来的天空之城到地面的交通是十分便捷的,想快,除了可以乘飞机或飞船,也可坐垂直电梯,想玩刺激,可以沿着天梯栈道攀爬步行。”
  
我说:“你一心痴迷于你的天空之城,那么,咱们的大地故乡该咋办呢,你就不管了吗?”
  
他说:“地球是人类的家园,不论是天上和地下,我们必须要统筹兼顾。当前地球最大的危害是人祸,是战争,是核武,但到了那时候,你大可放心,我们只须制造一个量子宝盒,把天下的所有武器全给收了,世界上从此再无硝烟战火。”
  
我听了,甚是欣慰,万分感怀。
  
何曾几时,我常感叹:在世风日下,利欲熏心的当下,我们的孩子都成了温室的花果,成了学习的机器,成了游戏的俘虏,不知家国情怀,不会仰望星空,不擅劳动创造,经不起风吹雨打,是一代不如一代了。然而,在他面前,我深感脸红了。他是那么富有朝气、激情、活力、理想,从他身上,我看到了新一代的追求和风彩,更看到了民族复兴的希望。而我呢?想当年自诩也是豪情万丈,壮志凌云。但开花的梦想无非也就是想把天上的星星摘下来当灯光、把月亮摘下来当镜子、把太阳摘下来当火笼而已。没有创新,没有创造,固步自封,观念僵化,全然是拿来主义,以索取为要。就算是到老了,想的更多的,仍然是明哲保命,贪婪安逸,楚楚自怜,真是自惭形秽啊!我想,凌云是未来一代的其中代表,可爱的少年,才是一束刚刚出自太阳核心的光子,那么鲜活,那么明亮,而我呢,则是属于那些十几万前的老阳光了。
  
说什么一代不如一代,说什么远去的黄金一代。衰老的,毕竞衰老了,枯死的,终究会换为鲜活。还是常言说得好:长江后浪推前浪,江山代有人才出。不必枉自嗟呀,不必空劳牵挂,也不必杞人忧天了,还是多想想如何让自己的夕阳变得更红,更加灿烂吧。
  
按着凌云的指引,我把目光再一次投向窗外的世界。我惊喜地发现:天空中真的出现了一座美丽的城市,我迫不及待地想要去那里住下了。不须豪华气派,不须金碧辉煌,就只要一间斜斜的茅屋。它处在僻静的郊外,屋边有清溪长流,有亦虚亦实的彩虹桥,还有一小块田园。我在园边筑起矮矮的篱笆墙,每天一早,就到东篱下种草种花。我还要在东西两边再植上两棵树。东边的是小树,枝繁叶茂,蓬勃向上,枝头开满五颜的花,结满六彩的果。西边的是老树,只有枝条,没有一片叶子,也没有一朵花和一个果子,寒鸦飞过来,啼了几声,便飞走了。每个黄昏,我就给老树浇水,等待它再度发芽、开花、结果,给世界添一抹春色。在红日西下的时候,便举杯邀明月。醉了,起舞弄清影,像诗人一样吟道:“我偷黄昏一杯酒,醉了晚霞仍不休。举杯再向邀明月,还欠清风二两愁。”
  
飞机在蓝天遨翔了两个小时,顺利降落在重庆的江北机场。
  
与凌云分时,我称他是小老弟了,对他说:“小老弟,我祝你梦想成真,当你的天空之城建成之后,你一定要留一间小屋给我哈。”他说:老师,待到理想化宏图的那一天,我一定忘不了你,必须的。”他迈着矫健的步伐,走了。
  
望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我想:此番天路之行,我所遇见的最美好、最难忘而又最惊艳的风景——不是天空之画,而是这个名叫凌云的阳光少年。
  

  
(2023年12月3日草于西双版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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