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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篱】洲上的记忆(散文)


  
金秋九月,我回了趟老家,站在了洲上。
  
洲上,是老家村左的一片梯田,确切地说是一片缓坡。它头枕山峰,脚踏溪流。不知道是不是因它地势高或土壤含沙过多而得其名。这个,不得而知。
  
这个时节,本是收割晚稻种油菜的农忙季节,可洲上一反常态,没有忙忙碌碌的人群,没有推波送浪的稻穗,也没有新翻待播的土地。这个给我留下繁荣也留下热闹印象的洲上,只有密密麻麻的蒿草和茂盛得自由坦荡的藤蔓与我站在这里。一窝窝麻雀突然惊起,满天撒了黑点,瞬间无影无踪。太阳循着亘古不变的路途,散发着沉静的光芒,衬着我的影子与蒿草对影。一阵风漫过,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让我感觉从未有过的空旷,从未有过的空落,从未有过的空洞。之前的路没有了,水渠也没有了,庆幸的是那棵胡颓子树还在。那真是少见的一棵树呀,虽不算大,但愈见苍幽了,挂着红彤彤的果实。不,那是挂得沉甸甸的乡村记忆。我的到来,又惊起一只大鸟,嘎嘎地飞起,这只大鸟的羽毛光鲜亮丽,尾巴也很长,我很好奇,就撵了过去,它在草上闪了几下,后来再也寻不见了。我的腿上身上扎满了鬼针草,可我一点儿也不恼怒,恨不能在草地上打几个滚,染一身的色。是呀,天地最地道的色彩都在这里,树叶、野草、花朵、果实、藤蔓……哪一样都有着饱满的颜色,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正如我在一本小说里读到的一句话:在人囗密聚的世间里,有这样一个宁静的去处,像是上帝的苦心安排。一只金色的蜜蜂,它蜷缩在一株菊花瓣里,好像采蜜采累了,正在甜睡哩。我正要伸手捉住它,可想到小时候被蜂蛰的情形,于是赶忙缩回了手。我小的时候,不止一次被蜜蜂蜇过,有一次和伙伴日日、苏仔吃了饭没事捅了一个马蜂窝,倾巢而出的马蜂蜇得我满脸红肿,疼得我在地上直打滚,恨不能把蜜蜂大卸十八块。妈妈一边为我抹着药水,一边叮嘱我,以后可不敢再去招惹马蜂,你自己受苦,而蜇过了人的马蜂,不会活下来的,因为在它蜇你的同时,它的内脏已被撕裂破损。你和它,注定两败俱伤。听了妈妈的话,我不再厌恶蜜蜂,反倒为它们的勇猛多了一份怜悯与敬畏。
  
每当给学生讲“设身处地”这个词语,我就喜欢拿这个例子来解释。孩子们理解开始钻牛角尖了,告诉我,回到故乡才可以有“设身处地”的感觉。洲上多少故事,并不因改变而消失,反而更加清晰。
  

  

  
一根藤蔓绊了一下我的腿,我一脚踩空,滚落到田埂下面。我被蒿草直挺挺地托着,像睡在了天然的沙发上,一点儿也不感觉痛。哦,原来我不知不觉已到了我家的九箩(五箩为一亩)田地。我第一次学插秧就在这里。
  
那年我大概五六岁,坐在洲头,看蜜蜂是怎样把自己稳稳地停在半空;看螳螂是怎样把一只飞行的蝗虫抱在怀中成为自己的美餐;看瓢虫爬得不耐烦后是怎样支开翅膀忽悠一下升空了……混混沌沌的我看见有人提着一壶水往洲上走去。我突然想起什么,起身回了家,舀起一瓢井水,为在洲上插秧的妈妈送去。不知是不是因为好奇,趁妈妈不注意,我挽起裤管和衣袖,也傍桑阴学种瓜。妈妈吆喝两句让我上岸,便自顾忙去了。我并没有上岸,而是继续插秧。扛着锄头看田水的大爷爷刚好路过,看我在水田里,忍不住停下脚步观望。我直到现在,还记得大爷爷的表情,他笑嘻嘻的:湘莉这个妹崽很能干嘛,小小年纪,走路还不见稳,却插一手好秧苗,与你妈妈插得分不出,分不出!他一边说着,一边摇头。妈妈听了,爬上岸,也喜滋滋地观望了一番。事罢,我以为妈妈也会像大爷爷一样,夸赞我一番。可妈妈收起了脸上的惊喜,荣耀和喜庆反而变成了一团浓厚的愁云笼罩在她的额头。她把目光留滞在我的脸上,特别庄重地告诉我,过上一个月你就要读书了,你可要好好读书啊,好好读书啊!我心想,这是哪儿跟哪儿呀!为什么一定要读书呢?村子里不是有许多哥哥姐姐没有读书,仍然高高兴兴地上山打柴,下地割草吗!在我再抬头看妈妈脸时,猛然间看见妈妈眼眶里有泪溢出。妈妈为什么流泪?年纪还小的我也曾想过,但还是搞不懂大人的心事。
  
学会插秧,妈妈没有表扬我,反而叮嘱我读书。如今想起来,或许是妈妈看我这么小就在田里弯腰流汗而不舍得。在妈妈心中,我哪怕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就是个书呆子,也是光宗耀祖。儿童的兴趣,并不在读书上,学会插秧,学会劳动,才是本事。大爷爷的眼神,让我记了半辈子。书要读,秧要插,哪一样也不能少。这不就是我们的“耕读”文化吗?
  

  

  
站在洲上,有太多难忘的故事涌上心头。
  
洲上之前是一片旱地,每年靠天吃饭,还来不及收割完第一茬早稻,便迫不及待地露出一道道白花花的裂痕。那裂痕啊,仿佛是大地裂开了大嘴在喘息,又仿佛在诉说着它的疲惫与无奈。尽管一块这样的土地,却要养活着整个村庄的人。据香莲的太奶奶回忆,在饥荒年代,他们曾吃过洲上的土哩,那时,大家叫它观音土。可观音土并没有像传说中的观音菩萨一样保佑人们。这些土虽然暂时能缓解饥饿,但它遇水后会膨胀硬化,造成腹胀无法排便而死亡。说到此处,香莲太奶奶的眼神蓄满了无尽的悲伤。她继续说,她本有七个儿女,最终,只剩下她们母女两个……脚下的这块土地啊!让人深深地爱着,也让人深深地痛着。爱她一种血脉相连的哺育,痛她时不时露出的荒凉和贫瘠,无限悲凉,逼得村民恨不能赶快逃离。
  
分田到户的第二年,爸爸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从来只知道和泥土打交道的爸爸,却有事没事地坐在洲头,眉头紧锁,一根接一根抽着喇叭筒(旱烟)。他给人的感觉仿佛时时在与自己的灵魂对话,我是谁?我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我要做什么?我希望怎样……从没有出过远门的爸爸,去了一趟县城,带回来几本厚厚的书籍,其中就有《土壤学》。从此,大字不识几个的爸爸却挑灯夜读。有时,妈妈纳完一个鞋底,打着哈欠说睡吧。爸爸并不答话,只是静静地坐着,静静地翻书,静静地思想。妈妈摇了摇头,看一眼熟睡的我们,轻叹一口气,拿起针挑了挑灯芯,接着纳另一只鞋底。
  
庄稼长得好不好,粮食够不够吃,我那时太小,并不理会,我只关心洲上那棵胡颓子什么时侯开花,什么时侯挂果。我只关心那棵乌桕树上那个马蜂窝被我们捣毁后,是否彻底搬家。我只关心洲上那块白色的沙地是否又多了几个蚁狮窝,还有那些蝈蝈是栖在地缝里还是草丛中。我只关心洲下的那条小溪,是否有斑斓的小石子和好看的鱼群。
  
某天,我正在沙地拨弄蚁狮,伙伴日日跑来告诉我:“你爸爸吃土哩。”
  
只见爸爸站在洲头我家的那六箩(五箩为一亩)地里,手握一把土,松开,又握紧,又松开,然后用另外一只手捏了一小撮土塞在嘴里嚼起来,吓了我一跳。他的神态是庄重的,似乎在回味或思考着什么。好在爸爸又将土吐了出来,不然,我真得会以为爸爸魔怔了。爸爸扔了泥土背了手,从地的北头走到南头,再从南头走到北头,来回地走。走着走着好像没了膝盖,直挺挺往前迈一步,再迈一步。有人从田埂上走过:小李,你咋又量地哩?
  
爸爸笑笑:我有么?
  
不日,爸爸从集市上买回一包石灰,均匀地扬在了地里,引来好多围观者。大家七嘴八舌,指手画脚。有赞成的,也有反对的,也有的怀凝爸爸的脑子是否出差错了。爸爸管不了那么多,专心致志地扬着石灰。这丘田,爸爸并没有急着播种粮食,而是种上红花草。他去洲上的次数更多了,无论是什么季节,什么天气,什么时间,他都在洲上呆着。有时候呆一会儿就回家,有时候就呆到满地都亮起月光。他是乎对这片土地发生了奇异的感情,仿佛每一粒土壤都可以叙述一段奇特的故事,或者唱一首美好的诗歌一样。
  

  

  
随后的日子里,爸爸并未善罢甘休,他做了一件让全村人震惊的事情。每天,爸爸扛着铁锹和锄头,在村头村尾、山沟岩头、坝上坝下、塘囗圳边,来回巡行。他要做的事,是浚理。怎样把山水引入池塘,池塘里的水又怎样引入洲上,怎样改善洲上的土壤,让其变得潮湿肥沃,全部可以种上两季水稻。
  
爸爸当然没有在哪里学过农业,学过水利。但是,为了更好地生存,爸爸仿佛成了农业和水利专家。他每晚都在看书,每天都在搞着属于他的“科研”。功夫终究不负有心人,自那以后,洲上打破了一直以来只能种一季水稻的常规。大家有样跟样,改善土壤,引进水流,种上水稻。当然,这也是方圆几百里,唯一的村庄,所有的土地都可以种上两季水稻。其他村庄的人每每路过,都要赞扬一番,羡慕一阵。每当此时,爸爸总是憨憨地笑。
  
记得我读小学二年级的时侯,由于那年闹旱灾,我同学的爸爸因为交不起公粮,一气之下,喝下了半瓶农药,虽然七手八脚灌了肥皂水,吐了一遍又遍,抢救过来了,但毒性伤及了脑神经,终究变成了痴呆人,整天咧开嘴笑,哈喇子流一地。我同学的妈妈一下子衰老了,三十多岁的人看上去有五六十岁。听我同学村里人讲,同学妈妈经常半夜里哭。而我同学也从此辍学在家,在我读中学时,听说她让人保了媒,嫁到县城去了,那个男的有半张脸是红的。她到底过得好不好,我不得而知。那时候我就想,如果洲上不种两季水稻,我们村庄是不是也有交不起公粮的悲剧发生?
  
农民从不知说什么光鲜亮丽的话,见面就是问吃了没?村里老队长最爱坐在洲头。水渠泛亮,稻原迷离,从脚下一头伸向远方。他突然没头没脑来一句,有小李子真好,看来高水村又要辉煌了。为这话,我还专门问过香莲的太奶奶是怎么回事。原来高水村在很久以前是一个富甲一方的大村庄。她说,那时俯瞰村庄,房顶一色青瓦,无一间草屋,每家每户都是青砖铺路,外墙每隔几米,就有一处拴马石……说此话时,她的眼里散发着幸福的光。她还说,后来由于战乱,又连年闹各种灾情和瘟疫,村里的人死的死,逃的逃,一下子就败落了……
  

  

  
村庄到底辉不辉煌那是后话。村里香莲的太奶奶,还有老队长,我的外公外婆都相继离开了人世。村里多半人进了城,混得好或者不好,都没有回来,现在目光所及是一大片的农田荒芜……突然耳边传来哭骂声,吓得我忙传过头去探个究竟。原来是隔壁村柱子家的媳妇,她种了两丘稻子,又是扎稻草人,又是放鞭炮,又是挂马灯地守着。眼看成熟了,打算过两天就收割,谁知还是让野猪钻了空档,给拱了。
  
不就是两丘稻子么,想开呀!
  
我恨啊!
  
恨野猪?
  
我恨人啊,这村里咋就没人了呢?我养一群鸡,一群鸭,黄鼠狼今日叼一只,明日叼一只,就全叼完了。我扬一丘油菜籽,刚拱出苗没两日,叶片儿让鸟啄得只剩叶柄。我今上半年,种了一丘瓜,花开朵朵,挂满了大大小小的瓜,一夜之间,就让野猪给糟蹋了……呜呼,这乡下是没有活头了……
  
听着柱子媳妇的哭诉,我却亳无逻辑地想起妈妈曾念叨的一句话:今年大豆是自己留得种,秧苗长得好好的,咋就不结豆荚呢?玉米也是自己留的种,也都是空穗子。我不是农业专家,凭我能力,不可能搞懂原因。但我心里却有莫名其妙的担忧。
  
之前,我从没有深层次地注视洲上,离别之后才懂了它。我们一直偎依它、吮吸它,却又埋怨它、轻视它,甚至责斥它。只有到了今天这个时侯,纷纭的往事才会在我眼前幻现得清晰,农民的伟大与苦难,应该是说大地的苦难与伟大才在我心中渗透得深彻。我突然很想在某一天午后或鸟儿归巢的傍晚,村里的人都回来了。但这些,可能吗?
  
我再放眼洲上,我诅咒荒芜,却又寄情荒芜,它也许吞没了我的企盼,但也温暖着我的情怀。无可厚非,荒芜不代表荒废,而是选择,是现代文明的象征,辉映着现代人的自信。我相信岁月的巨轮,又会给洲上留下新的痕迹,新的怀念。
  
太阳偏西了,我就要离开洲上了,我学着徐志摩的样子挥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可我在心里默默地念叨:某天,洲上一定会重新稻浪翻滚的。高水,一定会重振辉煌,写下新的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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