捡麦穗,伴随了我的整个童年和少年时光。
“布谷布谷,麦熟麦熟!”每年的六月份,布谷鸟在金黄的麦地上空,上下翻飞,明快地啁啾着,大人们就开始下地,抢收麦子了。收麦子,突出一个“抢’字。俗话说,麦熟一晌,天下粮仓。前一两天,麦穗还泛着浅绿,一两个火爆天,麦穗就褪去仅存的一点绿意,变成赤裸裸的金黄了,不收,麦粒就可能往地下脱落;夏日的天气,小孩子的脸,老天极易变化,冰雹说下,就噼里啪啦地下来了,干透了的麦穗、饱满的籽粒,就会悲惨地被砸到地下,陷入泥土。
大人们抢收麦子的开始,也是我捡麦穗的开始。东边的地平线上,刚刚露出鱼肚白,清爽的晨风,毫不吝啬地沁入我的肺腑,这时,我已经走在田间小路或麦地里的水垄沟上了。右肩挎着一个柳条篮子,左手拿上一把镰刀,是典型的配置。双脚踩着的,是青青的小草,我有时蹦蹦跳跳,有时哼着,“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的小曲。
这是我每天走向麦地时的经典画面。
一块地,麦子拔完了,打上捆,拉走了,生产队又派人进行一次细致的复收,就开圈了。开圈后的麦地,随便大家捡拾。我们小孩子们,就三五成群地拥向这样的麦地。麦子,是一垄一垄生长着的,整齐如金色的素描。地头地脑、垄背上、水垄沟等地方,总有离开麦垄“大部队”而单撮生长的麦子。大人们往往忽视它们,这就进了我们的柳条篮子,成了我们的战利品。这样的麦秸粗壮,麦穗大,麦粒饱满,是我们的最爱。但它们长得结实,不好拔掉,镰刀就派上了用场。攥住麦穗,从麦穗脖下拦腰一斩,这撮麦子,就身首两处了。大人们,在拔麦子、捆麦子、拉麦子的过程中,也难免有麦穗折断,丢在地里。我们沿着麦垄,循序向前,眼睛四下巡睃。金黄的麦穗,躺在黑色的土地上,一个也躲不过我们的眼睛,我们会毫不客气地捡进篮子。好的地块儿,小半天,我们能捡实实的、尖尖的一大篮子。送回家,再去。多的时候,妈妈说,脱粒后,一天可捡五六斤麦子。
新麦子磨面蒸出的馒头,有一种太阳和土地混合而成的甜香的味道,是只有麦收时蒸出的馒头才有的味道,是我永远吃不够的味道。我那时捡麦穗的最大动力,就是妈妈给我蒸这样的馒头吃,我天天去捡,妈妈天天给我蒸,而且管够。这是平时,遇不到的美事。我也不知道,妈妈这个时候,怎么就一反平时的吝啬,这么舍得给我吃。她看我大口大口地咬着又大又白的馒头,抿嘴笑着。有时,她从给我的馒头上,掰下一块儿,放进自己的嘴里。后来从超市买来面粉蒸出的馒头,永远没有那个味道。
上小学后,就不能全给自家捡麦穗了。那时,到了麦秋,先放假,一周或十天,叫麦秋假;麦收完毕,接着上课,一个月左右,再放暑假。麦秋假,是暑假的一部分。在整个麦收过程中,包括麦秋假在内,我们大部分时间,都是在麦地里度过。麦秋假前后,学校组织学生勤工俭学,就是捡麦穗。老师提前和有关生产队联系好,有开圈的地,给学校留着,老师带着学生统一集中捡拾。这样的麦地,生产队复收得不太精细,有意让学生们多捡些。我们排着队,唱着歌,走向麦地。“我们走在大路上,意气风发斗志昂扬。”是我们唱的最多的歌曲。到了麦地,就四散开来,分头捡拾麦穗了。大家活蹦乱跳,你争我赶,生怕比别人捡的少。但这个时候捡麦穗的动力,不是吃馒头,而是教室后黑板上天天用红粉笔画上去的小红旗。麦秋时节的后黑板,画成了一个大表格,左边写上每个人的名字,上边标注日期,中间的表格,就留作画各色小旗。班主任老师提前借来一杆杆秤,每天将本班学生捡来的麦穗过秤,前五名给小红旗,接下来的五名给绿旗,再后的五名给蓝旗,其余不给旗。就为了那用红粉笔画的五面小红旗里,有属于自己的一面,全班30多名学生,都各个生龙活虎,连跑带踮,不惜辛苦地奔波在麦地里,顶着满头大汗,背诵着领袖语录“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队万难,去争取胜利!”。有时,手上满是泥土,往脸上一抹,汗没下去,泥倒抹到脸上,小泥猴一般。我,还是较为能干的一位,红旗常落我的名下。得到老师表扬,很受同学羡慕。我的感觉,比吃妈妈蒸的馒头,不在以下!勤工俭学收得的麦子,学校晒干搓粒,拿到集上卖掉,补充学校笔墨纸砚的不足。
麦秋假里,时间就全由自己安排了。捡的麦穗,不交学校了。我就接着吃馒头。麦收时节,天气已经酷热了,早起还好些,太阳升至一杆子高,热浪就一股一股地涌来,身上就火烤一般。大人们拔麦子或割麦子(最初全是拔,后来才割,割比拔要省些气力),都是起大早,四点左右就来到了麦地。太阳升起来,活已经干了大半。他们往往把上身衣服用两袖系在腰间,汗多了,就撩起衣襟,往脸上、身上一抹,站起来深呼一口气,又弯下腰,挥舞镰刀,刷刷地割起来。这样大忙的季节,我们小孩子,也是睡不了懒觉的。捡麦穗之外,帮大人打麦子,晒麦子。当然,捡麦穗,还是我们的“主打项目”。全村范围内,哪有开圈的地块儿,哪就有我们的身影。村里捡光了,有外村的开圈,我们又下外庄去捡。郊区的麦地,收拾的粗糙一些,可捡的麦穗多些。篮子之外,我们就再带一个口袋,早起出去,近午返回。我的小脸,早晒得油黑,胳膊也被麦芒扎得都是红点,又痒又疼。但我依然兴致勃勃,乐此不疲。立马到手的收获,最最现实,总会给人持续的动力。何况,回家还有那么好的馒头等着。
小学、初中的麦秋,就是这么过来的。捡麦穗的日子,是快乐的日子。有收获的劳动,苦点累点,也总是让人惬意。汗水、泥巴、麦芒刺扎浑身的痛痒,都被快乐弱化了,被香甜的白馒头取代了。那是值得庆幸的少年时光。
最美好、记忆最深刻的一次捡麦穗,是在高中。这是高一的麦秋假前夕。这年,酷热来得早些,麦子比往年提前几天染黄了大地。在周一的班会上,班主任杨老师比平时严肃地说:“学校要组织整个高一八个班三百多人,分四批,到任各庄大队帮助他们麦收,中心任务是捡麦穗。我们要通过这次劳动,加深对土地的热爱,体会收获粮食的艰辛,认识劳动的光荣,得到体能的训练!”老师又讲了许多,讲得我们摩拳擦掌,心早就飞到了任各庄的麦地。
任各庄是个大庄,是个古镇,在学校东八华里。一班和我们二班是第一批。夏日的太阳,早早就跳出了地平线。操场上集合整队,稍息立正,老师又嘱咐几句,我们就出发了。班长在前面扛着一面红旗带队,女生在前,男生在后,排成两排,我们迎着初升的太阳,走在通往任各庄的大道上。道路两旁,待收的小麦,如金毡铺开;成长的玉米苗,如碧浪滚滚。一拨拨的男女老少,早忙碌在地里。晨风拂面,脚下生烟,过了两个村庄,我们就到了任各庄,在一块麦地的前面停了下来。地头上放着几个水桶,里边都盛满了水,旁边一个盆子,里边放着十多个茶缸子。
“同学们辛苦了!”一个队干部模样的叔叔和两个老师说。
老师说:“徐队长,这八十多人,今天就全交由你指挥了!”
徐队长:“好!大热的天,同学们刚喝点水,刚兑的。之后,就一人三垄,捡这两块地的麦穗。”
我们一窝蜂地奔向水桶。抄起茶缸,咕咚咕咚地喝起来。哈,甜、酸、凉,爽口极了,方才的一路风尘,霎时缓解很多。这是那几年夏天,我们常喝的一种自制“饮料”,糖精、醋,兑在水里,搅拌均匀,在酷热难耐的夏日,喝下去,解暑、止渴,是不可多得的饮品。糖精,是一种化学制品,白色小颗粒状。一斤水,放三五粒即可。多了,就会发苦。水,刚从地下抽上来(叫井拔凉水)的最好,干净凉爽。醋,自然就是那种只有酸味没有香味、成斤卖的最便宜的劣质醋了。就这三样勾兑出来的饮料,伴着我们度过了几年炎炎夏日。这次来任各庄捡麦穗,人家全天供应。几桶喝光了,队长又派人从另一块地里的机井管子上接满水挑回,再兑上糖精和醋,保证我们随渴随喝。真让我们感动。
我们的干劲十足。都没有带篮子,我们捡一大把,就找长点的麦秸拴成一小捆,放下再捡。一条垄捡到头,就沿原路把这些小捆汇拢抱回到地头。我记得,我们班四十二名同学,只有五名是城里吃商品粮的,他们干农活,不大习惯,有些娇情,其他,都有丰富的捡麦穗的经验。地头上,很快就堆起了高高的一堆麦垛。
太阳越来越毒,有的男生干脆光起了膀子,赤膊上阵。这时队长突然招呼我们:“来来,休息,吃西瓜喽,咱们自己种的大西瓜!”
大家不由把目光移向地头,喝!十几个大西瓜已经堆在那里,队长正抡着菜刀,宰西瓜。这是我们万万没有想到的。绿皮红瓤黑籽,那时最好的西瓜。几块儿下肚,生津止渴,五脏六腑都觉得舒畅,可比井拔凉水受用多了。任各庄的生产队长真好!
让我最兴奋的是午饭。十一点半的时候,队长把我们带到到他们的队部,饭菜已经准备停当。他们特意从学校借来了桌子板凳,用于我们吃饭。主食两样,馒头、米饭;副食两样,白菜豆腐,猪肉粉条,还有一个菠菜鸡蛋汤。这是在家,在学校,都很难遇到的伙食。特别是,免费管够,随便吃,没有限制。在我的记忆中,高中的二年,在学校,没有一顿真正地吃饱。我们只是一群毛崽子、半大学生,给他们捡捡麦穗,他们如此这热情地对待我们,让我们感觉特别温暖。事后算计起来,我们捡的麦穗,远远抵不过人家的饭钱。但我想,他们肯定没有计算经济账。对教育的支持,对后代的培养,是无价的。
饭后稍作休息,我们又杀向了另外一块麦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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