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篱】门前潭（散文）

母亲说，儿时的我，一直是很漂亮的，但自从我擅自到门前潭里洗浴一次后，品相就变了，万幸的是人样还在，没有变作阿鱼阿虾阿蟹什么的，就是从一个俊巧可人的人儿变成了普普通通的脸蛋而已。
　　
想起来了，那年我才六岁，还是一个天真烂漫的孩子。六月里的一个下午，全家人都到垄上割稻去了，把我一个人撇在家里。孤独的我，先是与隔壁的秀妹一起在老屋的墙根底下诱蚂蚁。秀妹像一只爱喧闹的知了，老是在唱：“蚅蚅（蚂蚁）咯咯，后半山杀大猪啰！小公担肉卖，大公背秤锤啰！蚅蚅咯咯……”我嫌她烦，就径自到门前潭寻乐去了。
　　
门前潭形似弯月，亦像牛角，两竹竿长，一竹竿宽，不大也不小。水牛卧在最深的地方洗澡，可以淹没牛头，而背脊总是露出水面，像一块凸起的岩坦，小鸟飞来，歇在牛背上，牧笛啾啾个不停。潭的这边是沙滩，那边是岩坎。岩坎上长草长藤也长花。水牛洗澡的上方，有一棵垂柳，身姿婀娜，伫立在青藤黄花丛中，黛黛的柳条儿一绺绺地垂在水面上，像老屋的头号美女聪妹姑姑洗头发一样好看。当然，柳梢上经常会有一两只翠鸟在唱歌。水潭里活泼着许多生灵儿，有红鱼，有青蟹，有虾公，有白鹅，有花鸭……它们在水上水下游来游去的，倏忽聚成一团，倏忽又四下散开，分分合合，合合分分，快活极了。
　　
天气很热，知了躲在柳荫里一声声地叫着夏天。我开始羡慕那些鱼了，甚至妒忌那些鹅和鸭了。我很想跳到水潭里去，与它们一起戏水，但我却不敢。母亲说，那水潭里有水鬼呢，水鬼很坏的，专门欺负娒儿，哪个娒儿如果胆敢去玩水，就会把他捉到水晶宫里当煮饭娒，天天要烧火洗碗，很苦的。所以，我只能傻傻地呆在岸上看，每次都只能望潭兴叹。
　　
那天，我看见一只美丽的大白鹅，在潭里“白毛浮绿水，红掌荡清波”。它是我家的鹅，与我是老朋友了。我冲它喊，鹅鹅鹅，你愿意当我的船吗？能否搭上我到水潭里玩一会儿？可鹅根本就不理睬我，管自玩它自己的。
　　
哥！潭里有红鲤鱼呢！秀妹不知是什么时候跟出来的，在我的身边叫道。
　　
我朝着她手指的方向，定睛一看，果然有一条巴掌大的红鲤鱼，浮在一绺柳条下吹着小水泡，正在喝水，再看，发现它的身上竟长有黑斑。
　　
什么红鲤鱼呀，是“火柴头”呢。
　　
火柴头也是红鲤鱼，一样的。秀妹说，哥，咱们把它捉来吧。
　　
你就不怕被水鬼捉去当煮饭囡？
　　
怕什么呢？反正我妈说我长大了要当煮饭嫂的。她说着，便跑回老屋，眨眼间拎着一把爪篱出来。她卷起裤腿，朝我眨了眨乌溜溜的大眼睛，人就真的蹚到了潭里面去了。
　　
我看见，她双手握着爪篱，像鬼子探地雷一样，是轻轻地，一步一步地走到水里面去的。水先是没了她的脚板，接着便没了她的小腿肚，继而漫上了她的腰、脖子，她还在往里面走。我说，秀妹，你快回来吧，再往里走，你会没命的。她扭头，朝我嘘了一声，又转过头去，将爪篱悄悄地伸向柳荫处。那鱼儿，比我还傻，仍旧浮在原地吹着泡泡儿。秀妹认真了，腮帮子鼓了起来，爪篱慢慢地向鱼儿靠近，靠近。嘿！眼看就要捞到鱼了，不料那鱼儿突然就从水中跳了起来，在我的眼前仅红光一闪，便听噗通一声，留下几圈波纹，消失不见了。
　　
秀妹拿爪篱往水里乱捞了几下，什么也没捞着。她转过脸，拿眼睛白我，说，狗亮，你乱叫啥呢，把鱼都给吓跑了。她的脸蛋红彤彤的，溅满了水珠，像一朵娇艳的荷花缀满了露珠儿。我说，鱼是自己跑的，怎么能怪我呢。她翘着小嘴巴说，就怪你，都是你！我说，屁屁屁，自己没本事，还怪我！她说，呸呸呸，你这胆小鬼，如果有本事，就下来呀！我说，下来就下来。就这样，我下水了。
　　
这是我人生第一次下水。当我把赤条条的身子投入水的怀抱的那一刻，我才明白水竟是那么的妙不可言。门前潭的水，清极，柔极，凉极，滑在身上，像无形的手，轻盈地抚摸着我，拥抱着我，那么舒适，那么凉爽，那么惬意。我感到龟裂的皮肤在迅速愈合，焦枯的毛发在蓬勃生长，火烧的内心在细雨绵绵。那一刻，我把母亲的叮咛全然忘了。我拿过爪篱，往水里捞鱼，捞一下，没捞着，再捞，还是没捞着，又捞……捞到手软，我们便趴在潭边学“狗狗扒沙”，用两只脚不停地打水，咚咚咚！咚咚咚！打得浪涛翻滚，水花飞溅。腿软了，又去捞鱼，捞到手软了，又去学狗狗扒沙……
　　
这时候，我听见那只大白鹅在叫，嘎！嘎！嘎！它正悠闲地浮在柳荫下，比它更快活自在的，是一只骑在它背上的黄鸟。我看鹅的时候，鹅也正在看着我，仿佛对我说，来来来，快到我的身边来。我朝白鹅走了过去。秀妹惊叫道，哥，你别过去，那里水可深了！我头也没回，大声说，水深怕什么，我可不是胆小鬼！水，开始漫上我的腰了，我感到脚下好像有点不稳，但还是挺住了。我继续朝深处走，很快，水就漫上我的胸了，我开始感觉到喘气有点不顺了。此时白鹅为我叫起了急，嘎嘎嘎！嘎嘎嘎！好像在说，别别别！深深深！别过来！这时候，偏偏老天爷又开始打雷下雨，我终于害怕了，便想转身往回走。然而，双脚却不听我使唤了，就在我转身的那一刻，一阵暴雨迎面扑来，我的脚一斜，水就漫上了我的脖颈，瞬间人就没入了水下，我挣扎了几下，喝了几口水，两眼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当睁开眼睛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已经卧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抱我的是一个红衣女子，月亮的脸，眼睛比门前潭还清澈，黑发一绺一绺的，比柳条儿还长。你就是水鬼吗？我怯怯地问。咯咯咯，狗亮被潭水灌蒙了。听到银铃般的笑声，我才明白她不是水鬼，而是聪妹姑姑。当夜，我浑身就起火了，整整烧了一夜。次日，烧退了，但却在下颌处生了一个桃大的疔。一周后，疔消了，人的相道也就变了，从小仙童变成了一个小凡童。
　　
这次，向来严厉的母亲没有骂我，她只是对父亲说，他爸，你还是亲自把狗亮带到门前潭学游泳吧，这次要是没有被聪妹及时发现，这娒儿的命就不在了。
　　
我斗胆问了一句，遇到水鬼咋办？
　　
母亲说，水鬼只欺负不会游泳的娒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