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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篱】我替古人忧(散文)


  
再三千里行蒙地,试解鸿原风与情。
  
旷野曾经何面目,借来诗句仄平鸣。
  
无题。完全是真实纪行。已三次奔赴内蒙古草原,凭一腔热爱来解读草原风情。问草原风情几许,显然是井蛙之问。我不能见曾经古原风貌,只能借助那些遗存至今的诗句,感慨古今之“平仄”。
  
观后有感。
  
我突然替古人担忧。这样的情绪,应该不能伤害我们的先人吧。我不信地下有知,即使有知,我也要把今天的蒙原展示给他们。
  
看三国掉泪,替古人担忧。再看“三国”,我亦不掉泪了,即使看到诸葛亮挥泪斩马谡一节,我也没有掉泪。不是心肠硬了,而是泪已经掉不起了。更不敢再细读《红楼梦》,作者曹雪芹说“一把辛酸泪”,泪水恣肆汪洋,用什么器皿都装不下,我怎么能再添堵,再添一滴令心窒息的眼泪呢?
  
但走进科尔沁草原,不落泪,反而替古人忧了。不是春夏秋的季节不能落泪,而是愿把感动的泪水和着草叶上的露珠,一起随风,纵情。
  

  

  
唯一不变的可能只有蒙古包了,但在古人那里却称“毡房”“毡幕”。“毡幕有人留宿处”?我不能不把末代皇帝溥仪的句子拿来说道一下了。的确无“宿处”,一个朝代的没落,其命运都只能如“丧家”,何处留宿?如果老老实实地接受时代变迁,不跑到边远之地再做残梦,我相信,每一处蒙人的毡房都会留下一个平民的一晚,甚至会把牛羊也给他,驱马牧羊,何尝就不符合他的身份了呢?历史终不会改写,只能给他留下匆匆惶惶的一眼,留下一个投宿不能的身影。
  
我就不同了。和内蒙的朋友谢银庄谈起蒙古包,他说,下次来,一定在蒙古包里宿几个晚上?我所感慨的是,总是匆匆,怎能停顿。不是客套的理由。我的心已经被蒙地的朋友唤进了毡房,夜晚在巴仁哲里木的旅店住下,掖了掖被子,有了将“毡幕”弄严实躺下入眠的感觉。
  
我也替末代皇帝“忧”过,素衣简装,放下身份,如果靠近蒙古包,谁都会吆喝一声“其赛白努”(蒙语,你好),继而也会问“留宿”吗?清室曾经结亲内蒙的“花吐古拉”,(孝庄文皇后是此地人氏)此时,却是不相识。
  
我不留宿,我把蒙古包视为民族风情。鲜亮的阳光,就像被天神过滤了一般,不带一点尘杂,爽爽的,鲜鲜的,反复擦拭着穹窿形的毡房屋顶。我挑剔,想用手机光圈,只摄下那抹光,让跳跃起舞的光留在我的光圈里。
  
有个遗憾,只是未在蒙古包里河蒙民同喝一杯奶茶。
  
我知道,那种味道,那般温暖,我不能使之成为空白。
  

  

  
“草木知春不久归”。也来投奔草原,草原当然喜欢给春“留宿”。我给大诗人韩愈这句诗做了“别解”。春归并非春了。春到草原,木着暗绿,待春归枝叶;原野春草萌动,静待春归来,拂亮一野的鲜绿。韩愈哪里只是为草木担忧,他应该是为仕途之春的走逝而借草木感叹吧。草木有知,诗人岂是草木,自然懂得官场物候。
  
还记得,初春如草原,朋友志骏感慨。如果我们的年龄也像这时的草木,该是怎样?这是一个假设。我向来不喜欢假设。但却让我“担忧”起来。
  
能像草木有心为春色的到来,做青春的准备,可能人生的每一步都不会那么粗糙。自叹我不如草木知春,1977年恢复高考,春来了,我1978年参加高考,迟疑了一步,我不懂得春天。曾恨自己天生迟钝,为自己的前途而忧过,但未忧春风不临近。
  
暮云空碛时驱马。(王维)
  
这个景象出现在居延海一带。暮云沉沉,空旷的沙漠,一派死寂,只是时不时有马驰骋。但记得挥鞭驰马人是匈奴。边塞的声音,历来不能让人安定。居延海,蒙语意思是“苦湖”,我不知为何称“苦”,边塞之苦,总要一个记忆?
  
写实,并非就是古代使人们最喜欢的特点,他们也应该不乏抽象和朦胧的表达天才,但诗的土壤,都是板结的,掘开一个口子,都是那么吃力。马蹄里听不出欢快,暮云里看不到明天的天气,大漠空空,还能容得下美好的想象吗?
  
阅读边塞草原古事,我想努力寻找农耕的影子,怎知这是徒劳。荒野千万里,只适合策马并刀,蹄剪草绿?我大胆推测,那时情境,农耕已荒废,农忙闲边关。谁还有心思用绳子去丈量草原土地呢。土地应该承载什么?我突然这样追问自己。先秦及明清,土地,尤其是内蒙这篇千里莽原,不断承载着铁骑的践踏,马蹄的密度,可以踩死每一棵庄稼。
  
一路奔驰,两侧是原野,路标指向居延海。轰隆的机耕声,早就替代了马嘶金鸣,被深耕的黑土地,翻卷出黑色的浪花,时有鸥鸟掠飞啄食。如果说,战争是火种,不应该让土地一次次走进炼狱。火种变成粟黍谷稷,这些,才是土地喜欢的。如今,曾被马蹄践踏的泥土,已经被翻弄在地下。那一批,如高适、岑参等诗人,若在世,一定要洗了笔毫的苦墨,重新找回边塞田园的写诗感觉了,是否要与陶渊明、范成大等站在一起呢?不屑,还是羡慕?土地,就应该承载风光无限的田园诗句。
  
真的是替古人担忧了。没有了边塞战事,他们一定会自觉寻找属于他们的诗派词踪。
  
进入内蒙古,见过马匹。慢悠悠地载着牧者,在草原上散步;在可汗山下,驮着游人,转了一圈又一圈,野性都藏进了肚子里,它无法懂得哪一片战火应该冲锋。如今只属于牧者,没有为谁而奔的担忧。
  
马蹄踏得夕阳碎,卧唱敖包待月明。还是喜欢这个诗句描述的情节。只是诗人并不留下姓名。我觉得,应该是诗人的一种“草原理想”吧。夕阳碎金,不必拾起,遍布草原,踏金而舞。人马俱累,卧毡吟歌,唤出一轮月,相伴马儿独守之夜。我想,这个诗人,应该是把那时的担忧放下了,给今天的人们设计了一个诗意的情境。可以告诉他了,不必担忧,你的远见已经变成现实。有的诗句,只能给当时留下印痕;有的诗句,可以预示草原的脱胎换骨,唤醒真正属于草原的诗意。悲苦,并非都属于古人,但他们一定在从悲苦中辗转而来。不是文学唤醒改变了这块土地,但文学一定不能缺席,寻找改变的样子。
  

  

  
曾经,为扼守这片美丽的旷野,一代代枭雄,也留下了壮阔的诗句,那些诗句,除了表达边塞之苦,还有一种御敌守关的豪情。
  
晚唐名将,大诗人高骈,不言“破蛮”杀敌多少万,只言“知尽关山第几重”。马不停蹄,连番鏖战,都被关山收藏。回眸关山,可记得?
  
我曾飞车往霍林郭勒,关山几百,一闪而过,也吟这句诗,心情却如关山连绵,真的数不清,一心都在琢磨以怎样模拟,才可以留住诗意的美。一山追一山,何时放慢脚步?迎面与背影,交错密织,大绣碧锦,我哪管第几重,数字,怎么可以描绘一幅画。
  
烽火息,胡笳起。点燃草原的不是堆堆篝火,而是烽火狼烟。好不容易,稍事喘息,那边,胡笳笛作,一叶芦草,闲作娱乐,此时又惊动了征边将士的神经。
  
不要问,那一柄双弦的马头琴哪里去了,怎不弹响《万马奔腾》?马已累倒,双弦已断。我怎么能不替将士担忧,难得一瞬卧倒,为何胡笳声又响。
  
寻找那时的影像,只因风景不可重复吧,我还是找到了一些相似。靠近高速路的白色蒙古包外,悬着一只锅,一把枯枝,烧响了酥油茶。无边的野草,将味道送进那堆火力,扑进了那口锅。绿色喂饱了奶茶,奶茶释放了香。我还是担忧起来,有谁去用美好喂饱我们的古诗诗人呢。那片枫林下,有蒙人抱着一把马头琴,听不清弹曲,或许只为在飞红的枫树之下留个影。如果胡笳还在,一定凑过来做一曲合奏,胡笳不再惊惶,会配合得天衣无缝。时代,留给我们太多设想的空间。
  
我只能把这些片段拼接起来,构成一幅画蒙情风景画。
  
在灿灿的阳光下
  
一把枯枝,慢吞吞地问候着
  
那锅波澜不惊的酥油茶
  
广袤的草原稀释不了茶香
  
只为留下一个影子
  
抱琴却不为归隐弹,任鹤飞去
  
琴声抓住一抹红
  
为琴涂抹一道鲜亮的光
  
生怕惊醒了古人古事,我又在为之担忧。忧从何生?古人笑着说,大漠沙场,勒马一吼,只为这盛世太平。
  
也有看不透时光深处的变迁的,总在为曾经的日子唱着挽歌。“六代繁华,春去也,更无消息。”萨都剌的《满江红》,唱衰了六代之后的一段时光,他怎么就忘记了“春去春又回”的时光法则呢。
  
日暮风悲兮边声四起,不知愁心兮说向谁是!这《胡笳十八拍》,却将愁苦诉于人,向谁?我不必为他无人可诉的彷徨担忧,因为他心中还有一个不灭的希望——焉得羽翼兮将汝归。
  

  

  
听不见草原之声,难免生出如陷深渊的感觉。“古原无语释秋声”,如今登古原,秋声正嘹亮。
  
秋声习习使草黄,沉醉枫叶一坨坨。农人收获秋物万千,不为奇,年年如此,不必锣鼓响,更不用马头琴唱秋风,留待秋风一过,农闲日子再弄琴。
  
诗人看春色,“黄毯悄然换绿坪”,我看不出诗人惊艳于春色又至,直把春色当轮回。我担忧的是,我们怎样接住这样的诗句,续写出春天的诗意。
  
立冬日,传来暴雪舞草原的预报。此时,春天正在雪原深处歇息着,攒足了绿意,更待明年春又来。
  
诗人只在草原留下了曾经的影子,影子都遍体鳞伤,他们不是没有矛,总是用人性的影子作盾,面对草原的风,我担忧的是,他们的盾牌和诗都无力面对现实。为难了我们的古人,哪怕有一句诗可以带着他们走出来,都是庆幸。
  
手头没有“蒙志”,只能从那些散落的诗句里去遥读古原。也许,我误解了古人的情绪,更不必替古人担忧。担忧的是,我不能读透内蒙古草原的深邃。
  
愿分一点愁给古人,不再莫名担忧了。若有知,也会谢我狗尾续貂,哂笑几声,但愿有穿透古今的可能。
  

  
注:开篇七绝,用平水韵。
  
2023年11月24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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