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和解（散文外一篇）

夜深了，秋凉扑面而来。我拉上窗帘，泡了杯绿茶。我喜欢看茶叶在透明的玻璃瓶中沉浮的样子，仿佛人生。
　　
人有三样东西是无法隐藏的，咳嗽、贫困和爱。你想隐瞒，一定是欲盖弥彰。我一个人枯坐着，盘算着爱和爱的分量。有些苦涩，有些酸楚，连同第一口茶水，在我的心头漫溢。
　　
爷爷病了，是胰腺癌。听到这个消息，我脑子停止了转动，只是一片巨大的空白。我失魂落魄，双腿被钉住了，无论往哪个方向，都没法移动。
　　
爸爸送爷爷去上海做了手术。
　　
过了一个月，爷爷回来了。瘦削的脸庞，刻着深深的纹，毫无血色，我心的被揪得生疼。看到爷爷憔悴、羸弱的样子，我想到了深秋的枯叶，随时都会从树上飘落。爷爷把我爸爸喊到床头，掏出两个红包，对我爸爸说，这是给子栋的见面礼。子栋是我的表弟，这个月快要结婚了。
　　
“我早提前准备好了。”他说话的时候，身体一定很疼，因为我看到了他的眉头皱得很紧，额上沁出了汗珠。我和爸爸看着爷爷，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下，这对视里全是苦涩——我们以为他对自己的病情毫无知晓，原来早已心知肚明。
　　
其实，爷爷一直不待见我，因为我只是个女孩。那年，大雨天发生的事，我一直耿耿于怀。那是个秋天，落叶纷飞，像翩翩起舞的蝴蝶，仿佛也在嘲笑我一般。我才上一年级，个子很小，眼看着雨水就快淹没到我的脚踝了。爸爸妈妈不在家，我央求爷爷送我去上学。爷爷骂骂咧咧：“这么大的雨，以后爷爷死了，谁送你。”爷爷的话像一把尖利的刀扎在幼小的心灵上。那天，我穿上雨鞋，撑着伞，一个人跑去了学校。我迟到了，老师并没有骂我。后来，叔叔家的男孩上幼儿园了，他却买了一辆三轮车，殷勤地接送，日复一日。
　　
那句话，我一直没有敢告诉我的父母，我怕有不必要的争吵。
　　
我一天天长大了，可以骑车去上学了。那天，我看见爷爷正在给弟弟买面包，我装作若无其事。弟弟看见我了，喊“姐姐”，爷爷看也没有看我，更没有叫住我。我只听见爷爷叫弟弟慢慢地吃。我飞快地向学校骑去，风和风的声音，灌满了我的衣袖。
　　
曾经，每每想到这些，我的心情就糟糕透顶，说不清是委屈还是怨恨。如今，我也是一位母亲了，我早已经理解了他们这一代人深入到骨髓里的重男轻女的情结，爷爷毕竟也只是一个普通的中国农民。爷爷病了，而且病得不轻，现在，我唯一关心的是，上天还能给爷爷多少时间。爷孙一场，欢喜或者生厌，都是缘。
　　
昨天，妈妈烧了一只鸡，我老远就闻见了香味，看上去很鲜美。“哪里来的土鸡？”
　　
妈妈冷笑了一声，“你弟弟回来了，杀了两只。一只给他，一只给你。”哦，我这是沾了弟弟的光。那天的鸡，我看着他们吃得很香，我没有动筷子。
　　
次日，我去看望了爷爷。我告诉爷爷：“鸡很好吃。”爷爷开心地笑了，说自己养的，比卖的好吃。我看着瘦弱得话都说不动的爷爷，沉默了好久。
　　
爷爷说：“想吃，就自己回来捉。”我点头答应了。
　　
一场秋雨又落了，秋风灌满了屋子。这些年，我第一次对爷爷产生了依恋之情，哪怕他还是不肯送我去学校，哪怕他还是不会买面包给我吃，哪怕还不会专门为我杀一只鸡，我只求我的爷爷能够顺利地挺过这一关。
　　

　　
青春里下了一场雨
　　

　　
拿出一张A4纸，撕得粉碎，这声音有点像裂帛，我喜欢这样声音，让我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快感。
　　
从黄昏开始的这场雨，还在下，有点任性，又有点恶作剧的意思。煮一杯咖啡，打开CD机，传来张宇沧桑的声音：“已经对坐了一夜，恐怕天色就要亮了。”我是没有对坐的人，一个人枯坐了一夜。
　　
旧事就像雨后扑腾的鱼，爬上了岸。
　　
周国平说，“珍惜往事的人也一定有一颗温柔爱人的心”。而现在的我，如同生锈的铜锁，无法打开。我自认为是一个“珍惜往事”的人，但我却怀疑自己是否拥有如果“一颗温柔爱人的心”。如果那也算遇见的话，那么从遇见你的那一刻开始，我的时间就被染上了糖果般的色彩。你就像春天的风，清新而又温存，吹动着我，让我的心泛起了涟漪。
　　
萧瑟的秋天，红色的枫叶点燃了校园。我踩着落叶，听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枫树旁边有条长廊，你一袭白衣，正投入地读着英语课文。也就是一刹那，我大脑错乱，不知趣地喊着你的名字“轩”；你轻轻地抬起头，脸颊就像绽开的玫瑰花，答应了我，顺便问了一些不会读的单词。事情就是这么简单，我们约定了，每天黄昏在枫树下相见。
　　
我有一些顽疾，比如，不爱背诵课文。偏偏，我的语文成绩却又很好，是语文老师重点关注的对象。怕什么来什么，语文老师又一次喊我背诵课文。我战战兢兢站起来，吞吞吐吐地说了几个字。语文老师大声呵斥：“站着上课吧，以后背不熟，就不要上语文课。”同学们看我的目光五味杂陈，我无地自容，恨不得钻到地缝里。
　　
那天的天空就像漏了一样，落在校园里，也落在我的心中，把我淹得快要窒息。下课了，我像疯子一样冲出了教室，不管不顾，也不知道脸上是雨水还是泪水。我没有打伞，任由大雨冲刷着，仿佛只有这样糟践自己，才能消除心中所有的不快。突然，你从背后抱住了我，捂住了我的眼睛，我感受到了滚烫的胸膛。你温柔地问我，为什么不打伞？我说，我没有伞。你用身体抵挡着我，让雨点拐弯。你明白我的倔强，陪我淋着大雨。你轻声细语地地反复劝说，我终于如“落汤鸡”一样回到了教室。
　　
我大病了一场。你来到我的座位，我没有哭，保留着最后的体面。你递给我红糖水，我小心翼翼地接过杯子，勉强喝了几口，又吐了。你拍打着我的头，你要快点好起来啊。我撅着嘴，一脸地不情愿。你递给我画好重点的数学课本，我认真地翻过一页又一页，突然，我的手指不听使唤。有一封信，赫然地躺在书本里。一行行清秀的字，映入我的眼帘，我的脸开始发烫。
　　
在后来的日子里，我们课间几乎形影不离，终究被班主任发现了。我们被班主任叫到了办公室，默默听着班主任的训话。相爱总有一场分离，这是我果断做下的决定。分手好像是一刹那的事情，我假装着表面的云淡风轻。我转学了。
　　
周末，在一个街角的咖啡店里，我交还了你给的信。我望着你，你望着你，咖啡积攒了几年的秘密，等待着被时光消融，我们要说的话被关在了嘴角。你唤着我的名字，一声比一声轻，仿佛刹那间星星落满了头顶。
　　
现在，我喝了一杯苦咖啡，喝下了我们青春的河流。人生聚散匆匆，像天上的云朵离离合合。我们是一片月光遇到了另一片月光，浅浅低着头赶路。
　　
一场同学聚会，我们又相遇了，这是我始料不及的。你还是像以前一样张开了双臂，拥抱了我，我尝试着挣脱。你告诉我，以后的日子，不论晴天与雨天，都会带上雨伞。而我，假装麻木不仁，心中的浪潮早已涌起。
　　
窗外又下了大雨，仿佛雨滴在瓦片上弹着钢琴，弹着我们的过往与悲伤。这场雨什么时候停的，我们无从知晓，因为那场青春的大雨我们一直淋着，没有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