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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璞】落叶之上(散文)


  
我沿着往日既定的路线散步,行走在街道左侧的梧桐树下。
  
霜降之后,天气开始寒凉,横风吹过,人行道上零星散落着巨大的梧桐叶片。有的叶子已经干枯,叶片高高拱起,踩在脚下,发出尖锐的碎裂声,像薄薄的玻璃顷刻破碎。我有些恐惧这种声音,身子一颤,仿佛有一柄利刃刺穿季节扎在城市的肌肤上,也刺穿我的耳膜。
  
我停下了脚步,心情有些哀伤,不想继续行走在这条人行道上,我需要躲避那种刺耳的碎裂声。至少,不是由我来制造这种声音。我望向街道对面,几株粗壮的老松树错落耸立,硕大的树冠遮蔽了天空,一些横逸而出的树枝,与地面平行,有的探伸到人行道旁和一条弯曲的小径上。树影浓重的苍绿,在灰蒙蒙的天色中格外庄重醒目。
  
我知道,松树不会在秋季落叶。
  
我还知道,那几株老松树下,有一排木质的座椅,正对着十字路口,但很少有人在木椅上坐下。这是一座繁忙的城市,人们大多匆匆而过,没有把时间搁置在木椅上,他们正在为建设自己的生活和这座城市奔波忙碌,无暇小憩。不过,木椅绝不会虚设,倒是很适合我这种闲适的人,可以随意坐下来,悠闲浏览城市和城市里的人。
  
于是,我改变路线横跨马路,走向路对面的街心花园。
  

  

  
我朝木椅走去。
  
其实,我并没有在这寒凉的天气里坐在木椅上的渴望。我之所以对它感兴趣,在于木椅的后面,有一座高耸的雕像:一颗巨大的碎裂的蛋壳之上,坐着一位男人,他像罗丹的思想者一样,托着下颌凝视下面,陷入深深的沉思。雕像整体呈一种青灰色,与周围的松树融为一体,很是契合,色调凝重而沉静,,烘托出这座城市的睿智和文化厚重感。每次我坐在木椅上,思想不知不觉间也会变得睿智,变得深邃。我的很多文字,都是在雕像之下的木椅上倏然得到灵感,仿佛头顶在一种灵光的照耀下,获悉了神谕。
  
我有些肃穆地走到雕像下,仰望那个古怪的雕塑,心绪渐渐平静,像一潭清泉水波不兴。片刻后,我望向松树外一片开阔的草地,视线陡然被一片耀眼的黄色吸引。我就沿着绿篱之间的鹅卵石小径走过去。
  
一大片落叶覆盖在草地之上,沿着人行道延展,足足有近百米之长。我惊讶地看着这片落叶,在人行道边伫立。无数枚树叶像铺天盖地的大雪遮掩了草地,仿佛一片湖泊浩浩荡荡,气势磅礴。每只树叶都挺翘着,也仿佛无数只蝴蝶翕然而落,铺满了草地。
  
片刻后,我尝试着把脚放在树叶上,居然格外柔软舒适,足有几寸厚,如同踏在厚厚的地毯上。刚刚经历鹅卵石的坚硬,这种轻柔的接触,如同大地的抚摩,从脚掌传递出一种快慰和轻松。欣喜之余,我便踏进草地,走进落叶之中,轻盈地行走在落叶之上,享受漫步云端的惬意。
  
这是一种神奇的漫步,温柔、飘逸,带着些许的弹性,我不知不觉地张开双臂。伴随细微的沙沙声,身体升腾起来,视线升腾起来,灵魂升腾起来。仿佛万千只鸟儿的翅膀扇动着,托起灵魂离开地面,飞向树梢,飞向天空。
  
有些在路旁候车的人,把目光投向我,诧异中带着善意的困惑。也有的,嘴角浮起一丝浅笑。在他们的视线里,似乎我是一个忘年的顽童。
  

  

  
与他人一样,落叶,常常让我忧伤。然而,行走于这片落叶之上,之前刺耳的梧桐叶碎裂声便悄然消失。坠落,有时也表述一种美好。
  
我俯下身子,惊喜地端详那些叶片,仿佛端详一群幼小的孩子。确实,它们像孩子,快乐地聚集在一起,彼此重叠、簇拥,一层层地覆盖,一层层地挺翘,撑起一片波光粼粼的树叶的海洋。我拾起一枚叶片放在掌心,凑到眼前。它像一把小小的花色雨伞,脉络从根柄处向四周散开,把叶片支撑开来;像一幅展开的扇面,边缘处呈起伏的波浪状,仿佛扇子镶缀的绸缎;也像一只觅食的海鸟,舒展一对宽大的翅膀,自由盘旋在海面上。
  
我抬头看了看路边一排高大的树木,倏然想到:它们来自这些大树,沿着季节的轨道依次坠落,用自身最后的的色调和水分记录了生命的进程。
  
我便开始根据不同色调和干枯程度捡拾树叶,按照绿色、半绿半黄、通体黄色、半黄半紫、通体紫色的顺序,各捡拾了几枚,排列在手掌上,一直延伸到手臂,然后小心翼翼地放在衣兜里。
  
我清楚,这些色彩标注它们生命的进程。树叶离开大树坠落的一瞬间,并不意味着死亡,而不过是生命存续的另一种形态,它们飘落在地面上,并没有停止呼吸。它们还在用躯干里储存的生命力存在于这个世界,直到输出最后一滴色彩。它们固执地在树下等待真正的死亡,就是让冬季的大雪掩埋自己的身躯,然后化为泥土,反哺滋养它一生的大树。
  
绿色和黄绿相间是它们告别大树时的初始状态,而通体紫色是它们生命走向终结的遗言。那些绚烂的紫色,应该是树叶用尽生命挤出来的最后一滴血。这如同一朵枯萎凋零的红花,最终总是以一种紧致耀眼的紫色谢幕。
  
紫色,辉煌的色彩,是树叶的图腾,绽放在生命隆重的终点。
  

  

  
我离开了树叶,把视线搁置在一棵棵粗壮的大树上。
  
虽然历经寒霜和冷风,树身沟壑深深,依旧矍铄地耸立。有的树木已经枝条嶙峋,树叶稀稀落落。大部分树木尽管不再满树绿意,却还是枝叶摇曳,只是绿色被金黄色所取代。许多树叶都是黄绿相间,根部和页面下端依然保留绿色,只是页面的边缘染上了一层浅淡的黄色,仿佛女孩子的裙子,裙摆上镶了一道黄色流苏,格外瑰丽精致。一枝枝的树叶交叠在一起,仿佛开了满树的花朵,每一片树叶,都是一枚绽放的花朵。
  
我逐一查看每一棵树,又有意外地发现。在大树粗壮嶙峋的树干上,居然还生有一些小小的叶片,只有三两枚,指甲般大小,宛如幼苗。几乎每棵树身上都有。这些小叶子从粗糙的黑色树皮里钻出来,格外灵气。虽然有的也枯黄了,但却仅仅抓住树身挺翘着,没有丝毫脱落的迹象。很明显,它们撑不过这个冬季。但它们没有躲避,依然用年轻的生命峭立在冷风中微微颤动。那不是恐惧,而应该是一种绿色的欢呼,一种生命倔强的呼啸。
  
我徘徊在一排树木之间,像雕塑的男人一样,托着下颌思考。
  
忽然,我发觉自己还不知道这是什么树。我似乎熟悉它们,却又想不起它们的名字。我搜索着记忆,梧桐、柳树、槐树、杨树……似乎都不是。踌躇间,我发现路边有一对本地中年夫妻在候车,就拍着灰褐色的树干向男子询问。男子笑了,随口回答说是银杏树。我一拍脑袋,恍然大悟,前几个月,看见这里地面上满是坠落的银杏果,我还曾捡了几颗,把那些青涩的小果子放在手里把弄一番。
  
那个男子健谈,见我感兴趣,又介绍了一些银杏树的常识,诸如银杏树有上亿年的历史等等。他的妻子也爱说话,不时插几句。我不好打断他们,便礼貌地倾听,直到公交车驶来,他们登上车。
  
我蓦然想起苏轼的那首赞叹银杏的诗:“四壁峰山,满目清秀如画。一树擎天,圈圈点点文章。”
  

  

  
我沿着原路返回,独自快活地离开那片树叶。
  
忽然发现身边一米高的绿篱上,落下一只喜鹊,离我仅仅一米多远的距离,如果它不动,一伸手就能捉到。我心生欢喜,便停下脚步注视它。它没理睬我,兀自在绿篱上觅食,应该是在啄食绿篱上面的小虫子。偶尔,也会抬起头注视我片刻,乌黑的脑壳冲着我,但却看不到它的眼睛。树上传来一声啼叫,我抬头,另一只喜鹊悬在枝头。估计它们是一对儿,绿篱上的这只随着那声呼唤,也飞走了,飞得很低,翅膀的风让绿篱上的银杏树叶翻飞了几下。
  
我喜欢喜鹊,它们是留鸟,像银杏树一样,固守着一方土地,坦然面对四季变化,周而复始。
  
到了路对面,我回头瞥了一眼,一只喜鹊居然落在雕像上。
  
我笑了,看来,它们似乎也喜欢思考。是的,思考生命,品味生命力,别有一番意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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