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篾匠（散文）

一盏15瓦白炽灯灯泡，亮在炕顶。
　　
在昏暗的灯光里，大姐坐在炕头上做针线活。被窝里，两三岁的外甥天刚黑就睡着了，胖嘟嘟的小圆脸红扑扑，鼻子里正呼出香甜、细微的鼻息。
　　
土炕下，姐夫坐在马扎凳上，边和大姐扯着闲话边编襻笼。细长、柔韧的竹篾子，在姐夫粗硬的手指间上下翻飞着，窸窣脆响着，那只襻笼早已打好了笼底，编好了笼帮，现在就剩下收口，竹篾翻飞，不大会工夫，一只新崭崭的襻笼就立在了炕下地面上。
　　
姐夫在膝头搭块垫布，开始刮篾子。用篾刀压住竹篾的内芯，左手一拉，“吱”一声，竹篾内芯的毛茬、毛刺便刮得光光净净。秋冬交接时节天黑得早，八点一过，村庄就一片漆黑，因此刮竹篾的“吱”“吱”声，在更深人静的夜晚，愈发显得清亮而耐听。
　　
姐夫是个篾匠。在故乡，人们一直将篾匠称作“篾篾匠”，篾匠终年与长短粗细不一的一条条竹篾子打着交道。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乡村，篾匠还是很吃香的手艺人，人们的耕作与生活，哪能离开竹编的笸篮、筛子、笊篱、牛笼嘴、襻笼之类的用具呢。笸篮，村庄里家家户户都有，大笸篮口径可达三米，小笸篮口径也有两米左右，人们用笸篮晾晒秋天收获的谷子、黑豆、玉米，筛麦面、玉米面，淋醋时拌醋，年根时盛放刚出锅的年馍，过年走亲戚，一进堂屋，一准就看见后背墙上挂着只竹篾已呈红褐色的旧笸篮。
　　
笸篮一般是定做，有人上门，说好大小尺寸和价钱，不到一周时间姐夫就编好了。筛子、笊篱、牛笼嘴之类竹编用具，姐夫常常是抽空用一些下脚料来编。姐夫常编的，是一只只装麦草、猪草的襻笼。
　　
在故乡三四十里外，靠近南山根的槐芽集市上，买回来一捆捆毛竹和襻笼圈棍。毛竹手指般粗细，编襻笼前必须先破竹划篾子，用篾刀将整根毛竹一划为二，二划为四，四划为八。姐夫手握篾刀，吱吱吱几刀划下去，刚刚还浑圆、坚硬的竹子，转瞬间就成了一条条细长、柔韧的竹篾子。竹篾子划好后，洒上清水在阴凉处放置几天，等水干后还要刮篾子，用篾刀压住竹篾的内芯，左手拉动篾子，吱吱几声响过，竹篾内芯的毛茬、毛刺便被篾刀刮得光光净净。这样刮过几遍的竹篾子，才能成为编襻笼的用料。
　　
襻笼圈，用从南山根买回的桑木、椴木等杂木棍揉握而成。大姐家的后院盘着一个土炉子，专门用来揉握襻笼圈。将杂木棍捂上柴草、树叶放在炉子上层，下层烧着文火，烟熏火燎十几分钟后，取出土炉子里的杂木棍，趁着烫热将木棍揉握成半圆形，然后两端用牛皮绳绑紧，挂在院墙上，十天半月后，一根根直溜溜的杂木棍就成了一个个呈半圆形的襻笼圈。
　　
篾匠的工具，主要有篾刀和管套。篾刀形似镰架上的镰刃，但要比镰刃长，也比镰刃厚，两端包着铁页，中间的刀刃明光闪闪，极其锋利。管套手握的一端为实心，另一端为空心，空心的一端裁去一半管皮，朝上弯曲管尖呈锥形，编襻笼收口时，管尖插入襻笼帮，竹篾可从管套中穿过去。编襻笼分为打底、编帮、收口三个步骤，姐夫在地上用裁好的竹篾子搭好笼经，然后编出笼底，一次要打一二十个笼底，笼底打好后，再抽空编帮、收口，这样流水线式作业，省时又省力。
　　
编襻笼，全靠劳作之余的时间。姐夫是个脚手都不闲的人，下雨天，临睡前，伏天在树荫下乘凉时，甚至刚刚放下饭碗的工夫，他常坐在马扎凳上，吱吱吱划着竹子刮着竹篾子，嘴咬着烟手握管套，在收着一只襻笼口。姐夫家兄弟多，大姐和姐夫结婚一年后，就分家另过了，三四年后，大姐和姐夫就新批了桩基盖起了新房。盖房子的钱，全是姐夫用一双时常缠着胶布、黝黑粗硬的手编笸篮、编襻笼挣来的。
　　
襻笼编好后，搁放在柴房里，时常要等年终时在附近的年集上去卖。为了卖个好价钱，姐夫有时要赶四五十里路，去邻县的年集上卖襻笼。
　　
记得我上初中时，有一年寒假，姐夫叫我去四五十里外邻县的绛帐镇上卖襻笼。夜晚还不到十二点，我们吃罢饭，就出发了。姐夫架着车辕，架子车里高呼呼装着满满一大车襻笼，少说也有百二三十只，大姐送我们上了庄南的土原就回家了。头顶繁星满天，身边的田地里一片寂静，只有架子车在凸凹不平的土路上前行时发出的咣当咣当声。我们有时穿过一座村庄，有时绕过村庄从庄外经过。我还是头一回走远路，感觉时间像停滞了一样漫长！但姐夫显然已走惯了远路，不紧不慢拉着车，浑身好像有使不完的劲，我只在遇着坡坎时在车后掀一阵车，其余时间和姐夫并排在车前走。过了高望寺、安上、午井等村庄，下了段家坡，我们终于踏上了通往绛帐镇的柏油马路。沿着马路朝南走了三四个小时后，我们终于望见了远处的绛帐镇。此刻，东方朝霞乍出，地上铺着层白花花的霜花，镇子外面排水沟散发出缕缕热气，整个镇子正从夜晚的酣睡中渐渐醒来。
　　
绛帐镇是个车站小镇，一条东西街，不到九点钟就开集了。街道里熙熙攘攘满是赶集人，不时有人走到襻笼摊前，一番讨价还价后，付过钱拎只襻笼走了。为了卖得快一些，姐夫挑出七八只襻笼，让我在离他不远处街道对面另摆一个摊子去卖，不到一个小时，七八只襻笼我就卖完了。那天下午三四点集散时，我和姐夫把整整一车襻笼全部卖完了。姐夫在绛帐汽车站给我买了一张车票，我坐上了途经故乡村庄的长途班车。而姐夫，要拉着空架子车，一个人走四五十里路返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