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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篱】难得明白(散文)


  
“归雁横秋,倦客思家。”初秋回家探亲,请了长假,时间比较长,也是想多陪陪母亲,有人说,最好的爱就是长久的陪伴,我践行之。
  
起初,考虑到自己作息时间有点随性,经常半夜醒了看书,看困了,再睡。不管几点睡,睡得怎么样,习惯起早,到点就醒。这些年,走南闯北,环境造人,往往是一个人的时候,也不觉得孤独,我学会了自己陪伴自己。当然,也考虑到母亲睡眠不好,时睡时醒,晚上也要起来几次,不能排除的是,在外人眼中,我也有逃避母亲吵吵闹闹的嫌疑。不想那么多了,为了两不相扰,征得家人理解,我决定住在旅店。但不管每天我有什么事,每天去做什么,都会力保每天上午、下午各来妹妹家一趟,坐在母亲身边,陪伴母亲。
  
我只要坐在她旁边,她就会把手伸给我。我就会握着母亲的手,一会儿回答她一个问题。听不懂的,我也要“嗯嗯”两声,不能冷落了老人。我是她的儿子,我相信,我的任何一句话她都爱听。她还是老样子,问得最多的两个问题,一是,我家在哪?每次我回答完,她都似懂非懂地重复下“上海”两个字。她已经无力回忆起2009年的上海之行了。当年,她说来看看我的家就放心了,但我分明感觉到,她看了以后,似乎更不放心了,也许,这就是母亲之所以为母亲的缘由吧。另一个问题就是,我什么时候走?这个问题,每次都是从我和她一见面开始,她就反复问的问题,我只好不厌其烦地一遍遍回答。但这次,她明显地觉得我呆的时间长,所以,她停了几天没有问这个问题,这叫我觉得惊讶。我也如释负重,每次回答这个问题,我都觉得有些倦怠,像对着母亲掷铅球一样,叫她看到我在认真用力,又怕不小心砸到她。
  
一连数日我在母亲面前出现,结果给她造成了错觉。每天都来她这里嘘寒问暖,她就把我当成了常住这里的大哥和妹妹一样了。她慢慢地以为我是这小镇的居民了。每天下午,夜幕降临时,她会看看天色,用不很清楚的发音跟我说:“你回家吧。”我明白她的意思,这么晚了,要我回到自己的三口之家中,一个男人,怎么好从早到晚一直在外晃荡?她一说,大哥和妹妹就笑,妹妹说,她经常对大哥说同样的话。她希望自己的儿子都是好丈夫,天黑回家。
  
她这样说了几次,说得我还真想远在上海的家了。“家书抵万金”,微信却抵不了万金,有时,我还要和老婆儿子打打电话,包括视频通话。
  

  

  
母亲到底是糊涂,还是明白,还真一时说不清楚。
  
假期后一段时间,在宾馆,我总是睡不好,在妹妹的强烈要求下,我搬回妹妹家住。这下,我终于体会到了妹妹到底有多不容易。晚八点多钟,母亲躺下了,见她睡了,劳累了一天的妹妹妹夫也躺在床上,不一会儿,我就听见了妹妹妹夫轻微的鼾声。过了十几分钟,母亲的一声呼喊,叫醒了妹妹,当时,我还在躺着看书。母亲要去洗手间,妹妹起来,搀扶着母亲一步一步去洗手间。回到床上后,母亲也发出了鼾声,妹妹又去睡了,鼾声响起,母女俩的鼾声此起彼伏。虽然这鼾声不大,但我睡不着了,就接着打开台灯,看书,看着看着,我睡着了,《心静了,世界就静了》,这本书掉落在我的怀里,它比我都累。我的心在静静地跳,这世界真的安静了吗?突然,又听见母亲喊叫,声音比上一次更响。妹妹支撑着起来,听起床的悉窣声,分明感到妹妹一身带不动的疲惫。在我心目中,妹妹还是那个善良俊秀的妹妹,其实,她比我仅小两岁,也是近花甲之年的人了。“睡不着,我要看电视。”妹妹刚把母亲从床上扶起来,就听见母亲在说。迷迷糊糊中,我觉得母亲这句话讲得很清楚,尤其后三个字,被她强调得一点都不含混。
  
妹妹只好依照母亲的意愿,将她一步步搀扶至黑皮座椅上。这只座椅,犹如公交车上老年人的专座,母亲只要离开床就坐在这把椅子上,椅面大,高靠背,舒适,就放在我的沙发床尾处。当时,我的睡意上来了,想睁开眼睛却无力睁开,隐隐约约看见母亲端坐在那里,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电视屏幕。母亲现在看不懂什么了,看见屏幕上有人靓丽出镜,她常说“那个人穿了新衣服”,如此而已。她只是让屏幕上那些人帮忙,把时间带走。我似睡非睡,本想也醒来陪陪母亲,或者说陪陪妹妹,妹妹实在太辛苦了,在这万籁俱寂的午夜,她要克制着睡意陪坐在母亲身边,内心该是多么孤苦!但我又不想破坏好不容易才进入的梦境,好好地睡一觉,成了我每天的追求。此刻,恍惚觉得,像小时候我感冒发烧,母亲守候在我炕边的样子,虽然母亲坐得有点远,但和几十年的光阴相比,和我与母亲平时相距几千公里相比,这次,母亲坐得是多么近啊。一个白发丛生的准老人,不管有意无意,还有耄耋母亲守护着我的梦,这有多么幸福!最终,我酣然睡去,睁开眼时,天已微明。
  
早晨起床,听妹妹说,母亲昨晚看电视时,好像知道我睡着了,忽然变得一声不吭,有时,还往我床上看几眼,好像知道怕吵到我,不像平时,一会儿就要絮絮叨叨说上几句。每次晚饭后看我出去,都嚷着让我“在家睡”。她终于如愿了,安心了。如此看来,母亲的糊涂有点难得糊涂的意味,那意味着该明白的时候还明白,难得明白。
  

  

  
十月六日,大哥请全体家人吃饭,为我送行。考虑母亲不能久坐,牙齿不好,到饭桌上,基本没有能吃的东西,所以,多数人的意见是让母亲留在家里,这样,既保险又安全。也有人提议,妹妹家住在二楼,饭店那边也是二楼,不妨将母亲抬下去,用车拉到饭店,再抬上去。妹妹的话有分量:“前些日子天气好,把妈弄下楼,用轮椅推着转了两个小时,回来后,妈脸朝下趴在床上,腰疼得不敢翻身,养了足足半个月,才能下地。”听了这番话,没人再敢张罗叫老人去饭店吃饭了。
  
但大家忽略的是,你一言我一语,在母亲身边嘁嘁喳喳的议论,母亲听到了一个关键的词汇“饭店”。妹妹说,母亲腿脚能动弹的时候,经常带母亲去饭店吃饭。母亲前半辈子生活在吃这顿没下顿的年代,对“民以食为天”有着刻骨铭心的体会。甚至以往回来看她时,她都这样叮嘱我:“注意身体,别舍不得吃。”中国人传统的观念里,给老人吃点好的,也算是一种尽孝,也是最容易实现的尽孝,最实惠的尽孝。现在生活,天天像过年,去饭店,成了吃好的代名词,的确,饭店的菜肴更美味,环境更休闲舒适。我相信,这也是母亲最认可的孝心。所以,她对“饭店”这个词敏感。
  
等人们散去后,母亲和照看她的妹妹闹腾了一阵子,嘴里不停地嚷着去饭店。即使妹妹已经给她做了她喜欢吃的面条,她还是过一会儿就说句“去饭店”。等我们回到家里,母亲拉着我的手,还是在重复这个词,听了,我的心里很不是滋味,刚才饭店里遍尝的美味立刻变成了另一种味道——苦涩。不是母亲去不了饭店,而是,母亲曾经的一口好牙,现在变得残缺不全,医生又以年纪大,无法处理为由,只好将就着,如果牙痛,就吃点消炎药顶顶,几乎硬一点的东西都吃不了。而我们,这样做,是不是有点简单粗暴甚至残忍,连母亲流口水的权利都给剥夺了,是对母亲的爱还是不孝?
  
第二天,母亲顺气一点了,只是偶尔还提“饭店”这个词,这次对她的刺激看来是蛮深的。妹妹说,这老太太最近可明白了,耳朵尖,我们说啥她都能听到。还是糊涂点好,糊涂就什么都不清楚,没这么多烦恼了。看着母亲的脸庞,和年轻时变化不大,皱纹不多,也不深,只是下颌处多了点赘肉,那是不是母亲流不出的苦水都淤积在了那里。我好难过,人老了,更多的时候,是靠糊涂才快乐着。
  

  

  
几天来,大家纠结于母亲到底是糊涂还是明白。说到这事儿,侄女给我讲了母亲生病初期的一件往事。那时,母亲病情还算轻。母亲只要听说我要从上海回来,就睡不好觉了,天天盼着,掰指头过日子。当年夏季,听说我7月23号回来,她就隔三岔五问侄女,怎么还没到日子,侄女只好安慰她,不要着急。过了一段时间,她又想起来问,侄女告诉她,这回快了,还剩五天。她听了,如释重负。过了两天,她又跟侄女说:“已经到23号了,你三叔怎么没回来?”侄女到母亲房间的日历前一看,果然是23号了,令人啼笑皆非的是,原来母亲将23号前面几页一次都撕掉了,看日历,确实到了23号。我听了,也犯了糊涂,然后才弄明白,母亲是先明白,后糊涂。
  
返程的这天,母亲看我在收拾东西,就说“老三要走了”。尽管以前我翻箱子她都错误地认为我要走,但这次,她判断对了。妹妹逗母亲:“三哥要走了,你让他走吗?”“不让。”母亲反应很快。“那你怎么办?”妹妹接着说。“我哭。”说这话时,母亲就像个孩子,可爱又天真。她相信哭的力量,她熟知孟姜女哭倒长城的故事。
  
晚6点半,出发的时候,我拉了拉母亲的手,大声跟她说:“妈,我走了,回去上班。”她重复了“上班”这个词。母亲这辈子最推崇的两个字就是“上班”,孩子上班,天经地义。她似乎理解了:“啥时回来?”“明年回来看你。”我说,“明天回来?”她把明年听成了明天,她心里想的是明天。我和妹都没有去纠正,从我心里期盼的角度讲,明年和明天是一样的,我希望它马上到来。
  
侄女和大哥送我去火车站。坐上侄女的车,我用力关上车门,仿佛这样,现实就被关在了门外。我忽然觉得眼角湿润。最近,我因疲劳眼睛干涩,买了一堆眼药水放在床头,此刻,我意外发现了这个最好的治疗偏方,只需经历一场和亲人的告别。我的眼前,浮现出母亲迷惘的眼神,我确信,母亲当时没哭,她一定是糊涂了,给忘了,而我的眼角,有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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