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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篱】摆地摊儿的小女孩(散文)

清晨,站在阳台,望着邻居家上小学的娃娃,不由想起我童年那摆地摊儿的日子。
  

  

  
1946年哈尔滨解放不久,辽沈战役正在鏖战中。百姓生活普遍不宽裕。那个冬天,我读二年级,辍学了。父亲去沈阳被困,杳无音信。六口人,年迈多病的祖父母,两个年幼的小弟弟,一家人衣食无着。母亲东挪西借,总算凑齐了可以摆一个烟摊的钱,母亲有太多的家务活,只有我能帮母亲摆烟摊,我出任母亲“小助理”。
  
那个冬天雪好大,天好冷啊!早晨,天还黑沉沉的,母亲就一遍又一遍叫我起床了。“唉,要是能多睡一会儿多好!”可是购进香烟是耽搁不得的。母亲打点好不多的本钱,放进我贴身的口袋里,叮咛再三。我穿上厚厚的棉衣,戴上“朱德帽”,这帽子前面覆盖前额,下面包得住下巴,是最暖和的棉帽。肩膀上挎一根绳,拴着两只棉手闷子。(一个大拇指,一个手掌的棉手套,少了四个拇指)背上破旧的绿色背包,仿佛背的是全家人的命运,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呀!
  
数九隆冬,西北风卷着雪花扑到我稚嫩的脸上,像刀割的一样疼,眉毛睫毛上全结了霜。幸好萧条的秩序还好。我家离烟市只隔一条街。靖宇四道街整条街都是香烟摊床,因为营业时间特早,商人逃税,人们都叫它“鬼市儿”。我是逡巡于“鬼市儿”中的一个“小鬼”。一条街两排摊位,每个摊位上一盏瓦斯灯,忽明忽暗,如鬼火一般闪烁着。一个小丫头儿仰视着摊主,逐家砍价,心中计算着,比较着卷烟纸的质量,细看烟丝的颜色,嗅嗅烟的味道,记着妈妈嘱咐的“货比三家”。整个市场转遍了,人也冻得发抖,再回到先前记住的“物美价廉”的摊床前。一种品牌购一条(十盒)就是大额进货了,往往是一种品牌的香烟只购几盒,“粉刀”、“前门”、“老巴夺”是必购的。白纸包装,不带商标,俗称“大白杆儿”进得最多,它虽包装简单,但烟质不差,货真价廉,销路好。选好香烟等着。卖主劈哩叭啦打着算盘,报出的钱数无误,我付款,否则我不动声色地说:“不对,你重打!”最初卖主常用疑惑的目光看着我,好像在说:“小丫头,我打算盘还不如你心算准?”我胸有成竹地说:“你打吧!”结果往往是我正确,久而久之,一条街上的摊主都认识我了,都说我“鬼精灵”,从来没有人敢骗我。购足了香烟,人也快成冰砣了,飞跑着奔回家。
  
当我把香烟从背包里往外拿时,手冻僵不好使了,妈妈含泪攥住我的手叹着气说:“唉,还是个九岁的孩子呀……”
  
当同院的小伙伴们背着书包去上学时,我的烟摊已摆好了。望着小伙伴们的背影,酸楚,苦涩袭上心头,我真想哭,我爱读书,什么时候再能上学呢?
  
我的烟摊儿好似学校里的课桌,桌面有点斜坡,四周围安两寸左右的小薄木板,空烟盒摆在桌面上,香烟放在抽屉里。烟摊儿摆在靖宇五道街口,益发合商店门旁,(同记商场附近)离家不远。那时候的“瘾君子”也够惨的,早晨囊中羞涩,买三两支烟是常事。我把各种牌子的整盒烟都拆开一盒,卖散烟,一笔生意只赚几厘钱,买整盒烟的人就是“款”爷了。久站烟摊前,只觉得身上的棉衣凉得像铁块冰块,我不停地跺着脚,眼巴巴地观察过往行人。啊,那个人向摊床走来了,心中一阵喜悦,赶紧殷勤地问:“大叔,买烟吗?”可是那人揺揺头又从身边走过去了,唉!我好失望。
  
离我的烟摊几步远的地方,是一家日杂店,卖锅碗瓢盆,筛米的箩,扫帚之类。出摊时间久了,我冻得几乎筛糠,就钻进日杂店暖和暖和,我站在店门旁,从门上的玻璃望去,一边盯着烟摊,一边暖和身子。这家女老板姓张,我喊她张婶,她是本地人,身材不高,瘦削,圆脸,善面。她不忙生意的时候,总会递给我一碗热水,叮嘱我:“慢点喝,小心烫着。”我进店前,冻得透心凉,喝上一碗热水,温暖的感觉慢慢流遍全身,好像获得了新生,一碗热水,一句叮咛,温暖着我的身体,驱散寒冷,也驱散了我心中的苦涩与艰辛。我离开店的时候,她总要唠叨一句:“太冷,别忍着,进店暖和暖和。”我向张婶表示感谢时,她总是说“这点小事,别挂嘴上”。我知道进日杂店,开门会放进屋里冷气。妈妈常告诉我,能不麻烦人,尽量不要麻烦人。可是我天天往日杂店钻,张婶从不嫌烦。她善良,慈悲为怀,让我懂得了什么是雪中送炭。那个冬天日杂店带给我的温暖,帮助我熬过了难熬的冬天。许多年后,我也会想起那个可亲的,身材不高,圆脸善面的张婶。她让我记住,遇到有困难的人,伸出援手,不为善小而不为。让我记住严酷肃杀的冬天的一缕温暖。
  
晚上,太古六道街的中央大舞台不散戏就不能收摊儿。虽然和妈妈轮换着卖烟,可是站了大半天,又乏又冷。望着空中清冷的明月,看着渐渐稀少的行人,脑海中萦绕着似懂非懂的歌:“路断人稀……漂泊的人儿……”心中的凄楚难言。现在同院的小朋友早该进入梦乡了吧?暖暖的屋子,暖暖的被窝有多好……泪水悄悄滑落。转念又想,多挺一会儿吧,妈妈忙完手里的活,就来换我了,她答应我,多卖点儿钱,她帮邻居多缝点儿针线活,还清了债,就送我去上学。
  

  

  
转年春末,妈妈又求人联系上冰棍厂,弄了个卖冰棍儿的小车,那小车是冰棍儿厂统一配发的,是手推三轮车,车上有一个木头箱子,里面套着小的铁箱子,铁箱子的宽正好摆放一根冰棍儿,长方形,最多能放一百根冰棍儿,铁箱周围全是碎冰块,给冰棍儿降温。我能替妈妈去早市进烟,可推不动冰棍车。我的“业务规模”扩大了,也更累了。有时这边有人要买香烟,那边有人要买冰棍儿,我一边安慰买主:大叔别急,立刻,等我一分钟会儿;姐姐,稍等,立刻马上。一边麻利地拿烟卷儿或冰棍儿,心里计算着钱数,忙碌并快乐着,有钱赚呀!我发现我算小账的速度越来越快,而且准确率极高(这心算的本领让我终生受益)。
  
每天早上睁开眼先看窗外,艳阳高照,高兴,又是一个生意红火的好日子,雨天,心中不爽,今天怕是卖不动冰棍儿了。后来学白居易的诗“心忧炭贱愿天寒”,我太理解卖炭翁的矛盾心理了。烈日炎炎的夏天,又热又渴,冰棍箱里,白色的,浅绿色的,粉色的,咖啡色的冰棍儿,仿佛向我招手,很有诱惑力,口水快流出来了,守着冰棍儿箱,要是吃一根冰棍儿多好哇!可是怎么舍得呢?一根冰棍只能赚四五厘钱,吃一根冰棍儿等于十根白卖,夏天一根冰棍儿钱能买一斤黄瓜,那可是全家人的一顿菜呀!解渴的办法,把冰棍箱开一个小缝,手摸进冰棍箱,摸一个小冰块,送进嘴里,也爽!
  
晚上,六道街的中央大戏院散戏时还能卖上几根烟和冰棍儿,戏院怎么还不散戏?我又累又困,恍惚中一个与我年龄相仿的小姑娘,买了两根冰棍儿,我又高兴又羡慕。咦?吃冰棍儿的小女孩怎么变成了我?一支粉色的,一支绿色的,太美了!我吃冰棍了!我大口咬着,冰棍儿了,溶化的汁儿从口中流出,赶紧用手擦,冰棍儿呢?我吃的冰棍儿呢?原来我刚才趴在冰棍儿箱上睡着了,做了个很短的梦。
  

  

  
普希金说: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不要悲伤,不要心急,一切都会过去,一切都是瞬隙……而那过去了的,将会成为亲切的怀恋。是的,多少云烟转眼之间成故事,几番岁月凝眸变沧桑。想起安徒生笔下卖火柴的小女孩怀着美好的憧憬,冻饿而死在大年夜,而我当年摆地摊儿的小女孩,却活到即将米寿之年。何其有幸,生于华夏,见证了祖国由贫变富,走在一条康庄大道上,我与祖国同命运,共呼吸。
  
我高寿源于儿子儿媳收入不菲,事亲至孝。刚刚三十岁的孙子是优秀的建筑设计师。不足两岁的小重孙是活泼,健康,聪明,可爱的小帅哥。四世同堂其乐融融。还有我满园的桃李牵挂我,帮助我,祝福我,让我的世界总是春色满园。他们赞美我是不老女神,虽是溢美之词,我高兴,哈哈!当年摆地摊儿的小女孩活成了不老女神。暮年夫复何求?
  
我这个卖烟买冰棍儿的小女孩,和那个卖火柴的小女孩不是一个命运。命运,始终不能离开时代,与一个人好像关系不大。
  
卖火柴的小女孩,人们心中当作童话来读了,但现实不可能是童话,美好需要付出,哪怕是可怕的付出,人们也只能付出,别无他选。一代人总是要走进残酷的生活底层去挖掘,我是那代人中的一员,尽管幼小,也逃避不了责任。
  
靠着点滴儿微薄的收入,我们全家走出了黑暗时刻,尤其是我能够重新上学,跟上学业,最终成为人民教师,卖烟卖冰棍儿的时候曾不敢想,写下这些,并非为了告诉我的时代有多么痛苦,而是要让今天的人们懂得日子的好,来自什么。那时可没有童工之说,凡是能肩负一点事的,都要承担,哪怕肩膀多么稚嫩。
  
活在那个世界,都不容易,不光是我们。母亲常常这样说。
  
有时候对着照片阅读自己,我还是那个摆地摊,卖烟卖冰棍儿的小女孩吗?
  
恍如隔世,让年轻人记住上一代的模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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