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香】长相思（散文）

一
　　
养老院的空气中总是弥漫着一种安静与沉稳。走进那所市里规模较为显赫的养老院，不由得让人产生一种时光的错觉。仿佛这里的钟表都慢了半拍，但又不曾停歇。房间的角落里，八十多岁的他正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双手轻抚着刚才老伴为他剥了一半皮儿的香蕉，眼神却似乎看到了遥远的时空。
　　
他名叫李海，退休的中学教师。那些曾经和他有过交往的同事和学生，都知道他是个风趣幽默、教学经验丰富的老师。但眼下的他，口角时常流淌着涎水，鼻尖也挂着鼻涕，像个顽皮的孩童。
　　
房间中另一位，是他的老伴，时常小心地为他擦拭鼻涕和涎水。她的眼神中，除了关心还有些许的无奈和深深的怜爱。老来伴，老来伴，这样守着也比没有这个人好，老伴自言自语，她很知足，他有近万元的退休工资，两个孩子也孝顺，常来看他们。
　　
一个中年女人轻轻敲了敲门，进入房间。她看着这位熟悉而又陌生的老人，心中五味杂陈。他是老人的学生刘玉莲。他现在当然已经不认识她了，但她清楚地记得，她读高中时家庭困难，父亲想让她辍学，实在拿不出学费，是李海老师坚持让她读书，在高中三年里常资助她；能考上大学，在市机关工作，也多亏了李老师。看着李海老师空洞迷茫的眼神，刘玉莲心里很难过。可她忘不了那时当老师的他是如何生动有趣地讲述历史故事，如何用他的智慧点燃同学们对知识的热情。
　　
就在刘玉莲与李海的老伴交谈间，李海突然拿起手中的香蕉，朝着刘玉莲笑了笑，眼中似有光芒：“我有两朵玫瑰花，一朵送给成红，另一朵，才送给我媳妇呢。”言语之间，那分明是少年时的俊朗与热情。老伴轻轻笑了笑，露出略带尴尬的表情：“哎呀，经常这样，让你笑话了。”
　　
成红？她是谁？为什么在这样的时刻，他会提及这个名字？刘玉莲满腹疑惑，但她从李师母的眼神中，读到了一种有些许难堪和怜惜的秘密。于是她坐下来，想听听这位满头白发的老太太讲述李海老师的尘封的往事。
　　
李师母一提及成红，仿佛打开了封存已久的记忆盒子。成红是谁呢？她与他们之间又有怎样的故事呢？
　　
“老来多健忘，惟不忘相思。”这一刹那，昔日学生刘玉莲仿佛看到了一个名叫李海的青春洋溢的少年，站在历史的交叉口，迷茫、挣扎、又满怀期待。
　　

　　
二
　　
校园的秋日总是宁静又浪漫。当时的大学，宛如一片净土。学生们穿着整齐的校服，肩上背着书包，忙着自己的学业，偶尔也会为一首流行歌曲或一部电影议论纷纷。李海与成红，便是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相识、相知、相恋。
　　
成红是医学院的才女，明眸皓齿，学业成绩一直名列前茅。而李海，是师范学院历史系的学霸，都是出身农村的家庭背景明显地知道早起的鸟儿有虫吃，在别的同学忙着应酬逛街的时候，他们都去图书馆学习。时间久了，就认识了，而且还是一个乡镇的老乡。自然地，他们联系密切起来。
　　
每当午后的阳光撒在操场上，李海都会准时出现在那颗老槐树下，等待成红放学。两人手牵手漫步在校园的小路上，去餐厅吃饭，轻声地聊着彼此的理想和未来。成红渴望成为一个杰出的医生，为患者带去希望；而李海，则梦想着站在讲台上，为学生点亮求知的灯塔。
　　
他们的每一次相聚，都如同诗歌中描绘的那般，充满了浪漫与温馨。有时，成红会从口袋里掏出一封精心书写的小纸条，交给李海，文字之间，都是那份深沉的情感与不舍。李海则会为成红即兴吟咏一首自己创作的小诗，让成红脸红心跳。
　　
但是，幸福的时光总是短暂的。随着毕业的临近，两人也开始为未来而焦虑。成红留在医学院任教，有机会进一步深造；而李海，则被分配到了一个偏远的县级中学。
　　
在那个时代，家庭的意见和社会的压力，往往成为决定一个人命运的关键因素。而成红的家庭背景，在这个节点上，成为了他们之间的障碍。
　　
成红的母亲，因为一些不实的传言，被村民们冠以“作风不正”的标签。在那个年代，这样的标签，足以毁掉一个女人，甚至她的家人。而李海的家庭，出于对儿子的前途和名声的担忧，坚决反对这段感情。而成红的母亲，也觉得自己女儿优秀，找个大学教授都可以，别说李海家还反对这门婚事，就是同意，优秀的女儿为什么非得要找个乡村教师作丈夫呢？
　　
每一次与家人的争执，都让李海心如刀绞。他知道，自己不能辜负家人的期望，但他也不愿意背叛自己的心。而成红，为了李海，也多次与自己的母亲发生冲突。
　　
青春的热血与理想，最终在现实面前，显得那么的脆弱。两人都知道，他们的未来，充满了未知与困难，但他们仍然选择了尊重长辈的意见。分手时抱头痛哭，他们都知道，以后再也不会相见了。
　　

　　
三
　　
当李海有天站在省城那所著名的医院门前，看着那座数层的大楼，他的目光却似乎穿越了时空，仿佛在寻找那个曾与他擦肩而过的女孩——成红。
　　
几十年的时光，匆匆而过。他们的生活都有了各自的归宿，而那段纯真的爱情也早已沉淀在记忆的深处。李海听了父亲的建议，娶了媒人介绍的那个农村的女子，体格健壮，朴素安稳。生活平淡而安稳，而成红后来则在医学领域建立了自己的名声，成为了一名小儿科的权威专家。
　　
然而，时光并没有完全掩盖他们心中的那份遗憾。尽管李海与妻子一同生活了这么多年，育有一儿一女，但每当夜深人静，他都会想起那个曾经深爱的女孩，那个他为之写下无数情诗的成红。
　　
而对于成红来说，她虽然在职业上取得了巨大的成功，但在私人生活中，她一直未婚。许多人都猜测她是因为忙于工作而无暇他顾，但只有她自己知道，那是因为她的心中一直住着一个人——李海。
　　
从此两人失了音讯，生活的巨大变故和时间的流逝，都使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
　　
有天李海的孩子生病了，他带着孩子到省城那所著名的医院就诊。当他进入医院的大门，心跳突然加速，他仿佛能感觉到成红就在这里。在医院的内墙上，他一眼看到了小儿科专家成红的照片赫然列在其中。他有些忙乱，在医院找个专家熟人给孩子看病，还是比一般医生要放心的多。
　　
李海忐忑不安地问导医台的护士，今天值班的专家是成红医生吗？然而护士说，成红医生去北京讲学去了，今天她不坐诊。李海听了，心中的那份失落与遗憾还有一丝丝庆幸的感觉涌上心头。
　　
他知道，他们之间的缘分早已断裂，他们都有了自己的生活，他们之间的爱情只能永远埋藏在心底。
　　
而成红也一直没有忘记李海，当她无意中听到有个男人问成红医生时，她潜意识里猜到一定是他，一定是李海。尽管她知道他们之间已经没有任何可能，但她仍然希望能够有一天，能够再次见到他，哪怕只是一眼。
　　
直到老年，他们都没有再次见面。但在他们心中，那段青春的爱情依然如初，他们对彼此的思念和遗憾，都变成了生命中最珍贵的回忆。
　　
生活总是充满了遗憾和错过，但正是这些遗憾和错过，使得生活变得更加珍贵和有意义。对于李海和成红来说，他们的爱情虽然没有结果，但它已经成为了他们生命中最美好的回忆，永远铭记在心。
　　

　　
四
　　
深秋的风吹过，吹落了一地的黄叶，也吹动了李海那颤抖的双手。他站在自家院子里，看着那片片渐渐飘落的黄叶，心中五味杂陈。
　　
曾几何时，他是那么的年轻有为，身手矫健，心思活跃。而如今，岁月已在他的脸上刻下了深深的皱纹。他似乎听到了成红的声音，那个一直住在他心里的女孩。他轻轻地叹了口气，思绪飘向了那些逝去的日子。
　　
那时的他们，充满了梦想与希望。可惜，命运的安排并不如人意，他们并没有走到一起。他想，如果当初他勇敢一些，坚持自己的选择，那么他们现在会不会过着不一样的生活？
　　
他想起了那天在医院外，看着成红照片上，脸上已有细微的皱纹，他心中五味杂陈，那一刹那，他似乎看到了他们曾经的美好时光，那些青春的日子，那些为爱疯狂的时刻。
　　
他又想起了与老伴在一起的日子，那些平凡而又温馨的日子。他们一起走过了风风雨雨，一起度过了无数的春夏秋冬。他深知，生活不是童话，没有那么多的完美结局。那天他从省城回来，对老伴讲起孩子的病情，说成红已经是那里的小儿科专家了，但那天没见到她。老伴知道他老实，从不说谎，她信。过了好久，她问了一句：你后悔吗？李海摇摇头，后啥悔呢，咱们日子过得挺好的，这是命，是命啊。
　　
人生无常，没想到春节时亲戚们坐在一起喝酒时，因贪杯多喝了两杯，血压骤然升高，眼睛仿佛不听使似的看不清东西了。去医院好不容易治好了眼睛，后来却又中风了，很快地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两个孩子都没时间照顾他，又怕他娘累坏，就商量着把他们俩送到当地最好的养老院。
　　
刘玉莲听到师母讲李海老师的往事，泣不成声，师母，那个善良的老太太也频频擦拭眼睛。她对刘玉莲说你李老师是个好男人好老师，他从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我对不起家庭的事情，这一辈子真是憋屈他了。
　　
刘玉莲听了这个久远的故事，心里非常遗憾和感动。那时的爱情，是父母允许下的“执子之手，与子偕老”，那时的人们思想纯净，把人品放在比泰山还要高的位置，不像现在，车子房子工作家庭等等外在条件放在重中之重，虽然这个人品还有待确认。刘玉莲望着李海老师空洞迷茫的眼神感觉很悲哀，也更加仰视李海老师鲜为人知的自律自重的高贵品格。
　　

　　
五
　　
慢慢老去的成红独自住在医院家属楼里，常常坐在阳台上晒太阳，面前的小几上一杯茶，叶子翻滚，她笑眯眯地望着翻滚的叶子，坐在摇椅上想些陈年往事。和所有的老人一样，近的事情模糊，远的清楚，成红轻轻叹息，心中百感交集。她想起了李海，他们的初识，那个阳光灿烂的午后，她与李海在学校的草坪上邂逅，从此开始了一段刻骨铭心的恋情。
　　
她想起了他们的分手，那是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他们因为种种原因，选择了走向各自的人生道路。成红知道，这是一个不得不做的选择，但她还是无法释怀那段逝去的青春。
　　
她知道，李海已经有了自己的家庭，有了孩子，他的生活平静而安稳。而她，虽然在事业上取得了巨大的成功，但私底下，她始终未婚，一直守候着那个青春的回忆。
　　
成红心中充满了感慨。她想，也许他们的缘分就只是那一段短暂的青春，也许他们此生都不会再相见。但她仍然感激上天，让她遇到了李海，让她有了那段无法忘怀的回忆。
　　
她想得事情多了，脑壳子有些木肤肤地痛，她就拿出纸笔写一封信给李海，告诉他自己的心情，告诉他，她一直未忘那段青春。
　　
随着笔尖在纸上流淌，她的心情也随之起伏。她知道，这封信可能永远都不会被寄出，但她还是想将这些话告诉李海，让他知道，她的心中，永远都有一个位置，属于他。
　　
阳光渐渐落下，成红将那封信放入信封，写上李海的名字，然后轻轻放入抽屉。她知道，这只是一个惯用的表达心情的方式，但她还是希望，有一天，她可以与李海再次相见，告诉他，她的心，始终未变。
　　
有些事，注定只能埋藏。有些感情，注定只能成为遗憾。
　　

　　
2023-10-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