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的窗扇不很大,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
乳白色的窗扇并不宽阔,大约一米多,但视野辽阔,可以远眺山峦和大海,尽管它们不在同一个方向。窗扇分上下两层,下层落地。上层右侧一扇可以纵向推开,幅度不是很大,却足以涌入清晨潮湿的雾气和海的气息,让我如同一条鱼,仿佛置身于大海之中,尽情鼓动鱼鳃,呼吸温煦的洋流,倾听潮汐的碎语。
窗帘盒是双轨道的,外侧悬挂的是透明的薄纱,呈浅淡的藕荷色,仔细看才会发现,上面编织着一朵朵荷花。内侧的窗帘相对厚实,也是藕荷色,只是色调更加浓烈一些,也镌绣着朵朵的荷花。
我很少拉上厚窗帘,让自己疏离窗外的世界,那样思想便会窒息,如同被束缚在一只口袋之中,呼吸困难。我常常拉上薄薄的窗纱,让阳光或者月色穿越这层透明状的遮掩物洒进室内,落在白色的地板和木床上,朵朵荷花也荡漾在在屋子里,仿佛屋子是一片波光粼粼的池塘。于是,一尾锦鲤徐徐从水底浮起,舒缓游弋在芙蓉之间,那是我。
2
沉湎于往事,或回忆,从记忆河流的河床底,打捞海藻一般的旧事,有时完整,有时也可能是破碎的,更是带有些许河底的淤泥;或写作,把那些记忆碎片连缀在一起,仿佛一个老太太,把键盘当作一架缝纫机,咔嗒咔嗒地缝补一件旧衣裳。这就是我的日常所为。
当我因往事而沮丧时,就忿忿起身,丢开键盘,丢开往事,丢开记忆,脚步沉重地在客厅里踱几圈,然后不由自主地走进卧室,来到窗前,让那天灿烂的阳光落在额头上。我喜欢阳光照着额头,像母亲的手。小时候,母亲常常这样安抚我。阳光暖融融的,暖意经过额头落进心底,驱散了记忆的冰冷。那种沮丧感,像冰凌渐渐消融,成为滴落的水珠和雾气。如果是夜晚,月色也会照临我的额头,那种轻柔的抚摩仿佛神的抚慰,抚平肌肤,让紧缩的眉头舒展开来,心底的郁结片刻间烟消云散。
有时,我也会推开窗扇,把窗外的晨雾晚风、晓岚暮云放进些许,把自己置身于大自然的情境之中,感受城市的呼吸,自然的律动。
当然,当我从往事中觅到一个快乐的故事,也会倏然跳起来,孩童一般地笑着扑到窗前,把脸庞紧紧贴在玻璃上,让那种清凉通过挤扁的口鼻传递到心灵。
或喜或忧,窗扇都能带来美妙的感受,仿佛成为我身体感官的一部分,像眼睛,像鼻翼,像耳孔,像口腔,直通心灵。
3
一个很小的男孩子(具体小到什么年龄,我已然忘却了,也许,还穿着开裆裤),撅起屁股趴在窗台上。
那是一种日本式平房,窗扇高大,有着宽大的窗台,外面,是一个很大的院落,一侧是整齐的菜畦,另一侧是低矮的库房,院门前有一棵并不粗壮但笔直的杏树。对于一个幼小的孩子来说,窗外永远是一个神奇的世界。
我把脸庞紧密贴在玻璃上,仿佛想从玻璃后面钻出去。我瞪大眼睛看着外面的院落,寻找碧绿的菜花、飞翔的蝴蝶蜻蜓或者鸟儿、祖母饲养的几只公鸡母鸡,如同进入一部童话。我从那扇窗户里目睹漫天雪花和飘飞的大雨,搜索蓬勃日出和辉煌日落,逡巡色调变化的春夏秋冬四季,探究自然世界的奥秘。在那扇窗户内,我渐渐长大,渐渐走进窗外的世界,渐渐成为窗外世界的一部分,像一株草叶,像一棵杏树,像一只会飞的鸟儿。
那时,我只是用一双幼儿的肉眼来分辨窗外的景物,视野也仅限于一个院落。步入老年,居住在高楼大厦上,我开始借用一些可以望远的设备,比如手机、望远镜等。我在窗台上,放置了一个黑色望远镜,闲暇时,就摘下镜头罩,向窗外眺望或者俯瞰。于是,我可以清晰地看到百米之外街道,包括行驶中的的车辆、散步的老者、穿花裙子的女孩,再远一些,看到层层叠叠的高楼大厦,看到蓝色的海水和青色的山岗。这一切显现在眸子里,顿时心旷神怡。
我愉悦的是,世界就在我的身边,像小时候一样,仅仅隔着一层玻璃,依旧那么真切,依旧那么亲切。
4
下午,我在窗前读书。
我喜欢坐在一个木质小板凳上,就着对面大厦玻璃幕墙折射过来的日光阅读书籍。下午的阳光总是过于直白强烈,即使冬季也是如此,而折射回来的光线就柔和许多。被折叠的阳光虽然依旧耀眼,但落进窗扇经过窗纱的过滤,就变得柔顺含蓄,软软地洒在书本上,像一捧银色的细沙散落,在翻开的书页上留下一片美妙的影子。无论我读尼采、海涅、茨威格、卡夫卡、海明威、昆德拉、纳博科夫,还是胡适、鲁迅、郁达夫、俞平伯、闻一多,海子,文字间总是流溢出一种充满温馨的亲切感,一颗颗文字,像阳光的孩子,带着神奇的光斑在书页上跳跃,导引我思想的触须延伸到哲学或文学的深处,心灵与之交融贯通。
读书是一种美妙的心灵活动,需要一个合适的背景。在阳光下阅读,无疑是一个巧妙的选择。
我之所以选择下午的窗前阅读,还在于窗外的景物能让思维浪漫起来,像某只鸟儿一样从一片浓密的树冠里倏然飞出,落到另一片树林中。只要进入了思考状态,我的思想就从文字间游离出来,沿着额头,随树冠的黛绿、鸟儿翅膀的褐色、云朵的洁白、天空光影的湛蓝飞逸窗外,神思在五彩缤纷的世界里飞扬。
有时,也会在阳光折射的光晕中困顿,眼睛对着一行行文字慢慢闭合,眸子昏沉下来,脑袋瞬间低垂,额头抵在书本上,像“思想者”陷入沉思一般。但这种情形大都不会太久,窗外偶尔传来某种声响,比如汽车的笛声、鸟儿的惊叫、女人的笑声,或者风声、雨声……都会敲破我刚刚酝酿的梦,陡然睁开眼睛。
那次,我读《变形记》,视线就在那只甲虫的跳跃中模糊起来。朦胧中,一个个汉字争先恐后地跳出来,热烈地欢呼,像古怪的甲虫冲撞我的下颌、鼻子、眉毛、额头。于是,困顿的思想在恍惚中悟出一个道理:有时,做一只甲虫更快活。
5
每个黄昏,我都给孔雀鱼喂食,把近乎粉末状的褐色鱼食抛洒到鱼缸里。
孔雀鱼与我有了一种默契,每每夕阳残照时,它们就聚集在鱼缸一侧的水面,热烈地兜着圈子,等到我把鱼食撒下来,立刻水花四溅,它们欢腾雀跃,仿佛庆祝一个丰盛的黄昏。
鱼缸放在客厅里的一张木桌上,透过玻璃,翠绿色的水草、多彩的鱼身与古董架上的琥珀木摆件相映成趣。我常常俯下身子,视线穿过鱼缸玻璃把它们放在一起观赏,从中体味生命不同的存在方式,无论游弋与固化都是一种蓬勃的形态,把峥嵘的意义凸显出来。
我注视它们良久,才会来到窗扇前,把目光落在窗外的街道、树木、行人上。人们在街道上行走,像孔雀鱼游弋,身上披着绚烂的晚霞,只是身形比鱼缸里的孔雀鱼要小。世界总是这样诡异地幻变,把一个个童话演绎在我们的视线里。
我像一个孩子坐在世界里,童话里,或者是神话里,隔着一层玻璃,静静倾听大自然发出的神谕。
太阳即将落山,目送夕阳余晖,窗外城市的灯光亮了,我也揿亮室内的吊灯。窗内窗外的光晕糅合在一起,宇宙从来都是一体,像一朵硕大的花绽放。
(原创首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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