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时候就经常赶集,有时跟着大人去,更多是自己去。买货物的时候少,大都是卖东西。我家的宅院大,春夏秋几季,种的蔬菜,自家吃不过来,我就赶集去卖。我还在父母的鼓动引诱下,学会了用苞米棒子皮拧蒲墩。用粘高粱苗打笤帚、打炊帚,够一批了,就骑车来到集上,找个摊位,吆喝起来。家里养的那头羊,春节后,下了羊崽。十天半月之后,羊崽断奶可以吃草了,也是我推着一轱辘小车,到集上把它们卖掉。秧苗啊,甜杆啊,我都卖过。
可以卖几个现钱回来,这是让我很愉快的事情。集上有好多卖吃食的,糖瓜、花生蘸、馄饨挂面汤、包子肉饼、烩饼焖饼、烧饼油炸糕,没有一样,不是我不爱吃不想吃的。平时,手头没有一分钱,看到这样的小摊,只能馋得咽唾液。兜里装着自己卖的钱,又可以由自己支配小部分,就大不一样了。挑着几样自己吃饱,再给妈妈带回点,皆大欢喜。同时,卖的几块钱,妈妈并不全部收回,而是给我几毛,留作我平时买个铅笔橡皮冰棍什么的,也算是对我的奖励吧。有时我卖钱多了,比如超过十元,妈妈就破例给我一元。我会把这一元钱藏在专属于我的一个带锁的小木匣了里,过年过节时再出手花掉。当然,那时如果我学会了虚报,多卖少说,就赚更多了。可惜,直至现在,也没有学会撒谎。
好多老人,把集叫大集,赶集,就称赶大集。这可见那时,老乡们对集是多么的重视。农村的大集,地点是固定的。一般工委(县委派出工作委员会,管辖几个公社)或公社所在的村庄,都有大集。这样的村庄,往往也大些,它的周边,村庄密集,交通相对方便。大集是不占用耕地的,而是选在涸了水的大坑里,或宽阔一点的街道上,或废弃不用的法场、砖窑等地。我们老家周边,方圆四十华里之内,就有老庄子、任各庄、韩城、新军屯、河头、丰润城关、开平等,七八处集市。最近的老庄子七华里,最远的开平四十华里。
每个地方的大集,时间也是固定的。而且一个管辖区域内,不同的大集,时间是错开的。以农历日期为准,甲集一五,乙集就是四六,还有的地方是以一个数字为准。比如见五是集,逢七是集。如果你有大把的时间,有辆好的自行车,体力又跟得上,可以赶圏儿集,追着集赶。那时,对买卖,是严格控制的,但集市的时间地点分布,还是体现了传统的农耕特点,颇人性化的。再远的地方,就是下外县了,一般都在六七十华里以上,甚至一二百华里,比如买粮食。我去过滦县茨榆坨,滦南倴城。买木料,我去过遵化城关、迁西城关。滦县,滦南的粮食便宜些,遵化、迁西的木材便宜些。生产队的大把式们给队里买骡马,有时甚至跑到承德、呼市等地。
大集,全是露天的。把场地撒上灰线,或码上砖头,就分出了区域,来赶大集卖货的,就都有了具体位置。场地,大都是原始的地面,沙土垫底。平时倒好,就怕下雨刮风。下雨了,一片泥泞,赶大集的人,在泥水里跋涉;刮风了,沙尘四起,灌的人们领口、袖口全是沙土,嘴里还不时往外吐。当然,如果天气预报说有大风大雨,这天大集就取消了。那时,天气预报不是太准,有时没报风雨,老天却一时来兴,风雨交加起来,打你个冷不防。赶大集的,就要受点委曲了。管理好一点的大集,比如开平、城关等,地面垫上了石子或沙灰土,平展而没有浮土,就好多了。
大集上出售的物品,以农用物品、土特产、农民自产、百姓日用品等为主,相对丰富,品种多样。用于种地的种子、肥料、农具、牲口,用于养殖的猪崽、羊羔、小兔、鸡鸭。百姓生活不可缺少的日用百货、锅碗瓢盆、油盐酱醋、五谷杂粮、服装鞋帽等等,林林总总,不一而足。你只要兜里装有钱,不出大集,都可大包小包拎回家去。各地的物产不一样,风俗有区别,生活水平也不等,还决定了不同的大集,有不同的有主打物品。买炕席,就要去西南水塘多,苇子多,家家织炕席的新军屯赶集。买掸子,就要去西北三女河。那边的人养鸡的多,几乎家家拔鸡毛扎掸子,杀鸡炖鸡卖鸡肉。花生大豆,任各庄镇就近解决。水果蘑菇之类,就要去城关以北山区的大集。想吃梭鱼、鲁子、大虾、螃蟹等海鲜,非丰南河头、河沿子莫属等等。当然,百姓过日子的常规用品,是各个大集的共有品种,购销平衡。
记得一年正月,那天格外地冷,气温零下三十度,我推着小车去老庄子卖羊崽。卖掉后往回返的时候,天又起了小冷丁。枪沙似的小冷丁,伴着吼吼的西北风,不停地打在脸上,刀割一般,耳朵没了知觉。这时正路过一个卖兔皮耳套的,一问五毛一个。卖羊的钱在兜里装着,我二话没说,就买了一个,戴在耳朵上。嗬,因为我从没戴过帽子、口罩这类保暖的东西,耳朵上突然裹上了一圈兔毛,可真如生了火炉一般,浑身都不冷了。正好同村的一个我叫二哥的人看到,他当时就夸我,说我随机应变,办事果断。回村后,又向村里人说起,说我脑子灵活,有魄力。这事直至现在我也不太明白,应急买了个耳朵套,要不耳朵到家就可能被冻掉。这和我的智商能有半毛钱关系?事后想来,他可能觉得我一个小孩子家,竟肯于花五角钱买一个兔毛耳套,是大胆点,奢侈点,一般人不肯这么办。也说明那时的农民,手中没啥大钱,对每花一分钱的去向也要反复算计,是极其吝啬的。另外,这位二哥是我父亲小学的学生,有点偏爱我,也是有的。赶集的感受,倒是让我终生难忘。
小时候的这段经历,让我终生爱上了赶大集。如果说小时候赶集,大半是父母之命,生活所迫。赶集售卖自产货物,赚几个小钱补贴家用,那么工作后的赶大集,主要就是买货消费或闲逛游玩了。有时干脆就是后者。赶大集,简直就是我的一种心里需求,成了我一大快事。超市的门槛可以不迈,百货商场的门可以不登。大集不能不赶,买不买货物是小事,到集上看看商品价格、闻闻各种蔬菜的田间味道,体会体会买者卖者的心里状态,倒是大事。当然,这种大集,不是那种小区里的早市,更不是天天营业的农贸市场。而是具有传统大集风格,设置在村庄或城乡结合部的以农历为日期标准的几天一个的大集。
这是有特殊风景的户外活动。到了大集的边沿,车水马龙的繁忙景象,立刻充溢了我双眼。小货车、三轮车、摩托车、电动车等各种车辆,白发苍苍的老者,花枝招展的姑娘,头发蓬乱的中年汉子,裹着花头巾的家庭主妇等各类人群。如同一股股水流,涌向这里,汇集这里,让这里升腾着一种劳动后收获的愉快。流淌着一种美好生活的希冀,这是旅游景点所没有的景观。那里只是人头攒动,只是摩肩接踵,不如这里动感十足,活力四射。天空湛蓝湛蓝,微风轻轻吹来,眼前各种商品琳琅满目,耳旁响亮的吆喝此起彼伏。我的心,总会不由活跃起来,脚步不由快活起来。较之马路边,较之公园里,在这里散步,心里更满足,更充实,觉得这是与大自然接触更密切的散步。有蓝天白云,有微风拂面,耳边有清脆的叫卖声,眼前有绿格莹莹的蔬菜。徜徉其中,乐趣横生。这是身心共同放松、不可多得的户外散步。不是身处其中,难获健康收益。
这里,让我领略到田园生活的风光。大集本身就设置在村庄,到处洋溢着农家味道。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鸡鸣犬吠之声,不时传来。让我早忘掉了城市的喧嚣。从农村长大,干过一些农活,我的骨子里,镌刻的是深深的农家情结,村庄、土路、老宅、鸡鸭,这是影印在我脑子里的图像。到了集上,服装鞋帽摊位,我很少光临,直接进入的,是五谷、蔬菜瓜果的区域。茄子青椒西红柿,白菜萝卜秋黄瓜、小米玉米红小豆、苹果酸梨山核桃等等……赤橙黄绿,长短方圆,各种颜色,各种形状,不同味道,总是让我仿佛又回到了少年,回到了农村。那时,我总要一头扎进黄瓜架里。挑顶花带刺的黄瓜,摘下两根,用手一抹撒,放进嘴里。嘎嘣嘎嘣一嚼,脆脆的,香香的,还有点涩。
集上卖农产品的,分两大类,一是贩子,从蔬菜批发市场上货,转圈赶集出售;一种是农民在自家地里种植生产的,成熟后,拿到集上出售。我的百分百兴趣,在后者。我觉得只有这里,才真正让我感觉到土地的芳香,感觉到田园的风味。
应季的新鲜蔬菜,一年四季里,我都是在集上采买。我们当地的土质,适应各种蔬菜的种植、生长。黑土质、有机肥,地下水,长出的蔬菜,味道纯正,口感甜润,水分适中,这是远近出了名的。小时候吃惯了,就不大适应别的地方生长的蔬菜。超市里,贩子们,从蔬菜批发市场上货,各地的都有,绝对没有我们本地的好吃。这是我几十年的体会。记得一年秋后,我到一个村庄赶大集。突然一个吆喝声传来:“来买呀,夏屋土豆,好吃。”
“夏屋”?这让我一惊,不由走向这位卖主,是个中年妇女。
我笑问她:“你告诉我,夏屋土豆有什么特点?”
她支支吾吾:“反正我这个就是,买不差,好吃!”
我没有心思和她较真。我只是为在这么大的集市上,有卖者专门以我老家的土豆为品牌进行销售而感到自豪。夏屋是我的老家,我生活了近二十年,从小我就帮着父亲种土豆。我不但明了我们村土豆生产的各个环节,我更明了土豆的长相和味道,尝试过土豆的各种吃法。
我告诉她:“我就是夏屋村人。我们村的土豆,皮黄且薄,窝小且少,切开是黄茬儿,淀粉含量低,吃到嘴又沙又香,怎么做都好吃!”
她脸颊微微泛红,笑了:“并不是谁都知道这些!”
还让我惊喜的一件事是,我到云南,从丽江去往泸沽湖的半路上,在一个四面环山的镇子打饯。这里有一家综合门市部,进去一看,房屋左上角悬挂着各种成袋的蔬菜种,其中一个绿色塑料袋,上面写着“唐山秋黄瓜种”六个字。这真的让我兴奋了好半天。我们家乡的蔬菜是多么着人喜欢!如果有人专门包装打造,唐山的蔬菜成为驰名商标,不是一件夸张的事。
现在,蔬菜的种子总有更新,使用的肥料也以复合的为主,保鲜方法更是花样翻新。市场上见到最多的,是以高产多赚为目的大面积种植户的品种,地方老品种、施以传统人蓄粪便草木灰等有机肥料的蔬菜,少之又少了。我们只能到大集上去找。大集上,那些两手老茧、脸色黝黑、穿着脏乱,又不斤斤计较分量的卖者,往往就是这样的品种,他们带来的蔬菜品种少、数量少、长相并不好。这是我选择的重点。
我赶大集的更大乐趣,是从集上品味、欣赏不同买卖者的表情、动作、语言交流特点,从而体会世态人情。常言道:买卖俩心眼,又道:买卖争分毫。这在大集上都有充分的体现。先说卖者,贩子们,是上货,赚的是差价,中间还有损耗,所以他们在约秤上、在结账上,往往拘斤拘两,分毫不让。但他们有个共同特点,就是能说会道,随机应变,想办法哄着成交。他们的品种多,占用的摊位大,各种菜品收拾得干净,摆放得也整齐。他们精明的双眼,一会儿看看自己摊位的菜品,发现瑕疵,整理一下;一会儿扫视来往买者,有往自己的摊位上扫瞄者,赶紧叔啊姨啊哥啊姐啊的叫上,迅速报出几个品种的优势和价格。新来的,真甜啊,别处没有,自家产的(知道有买者认这手,且会上当)等广告词都跟上来了,有时叫你暖心,有时也让你肉麻。有更精明的贩子,也会一反常态,价格灵活,分量机动,吸引更多买者围拢,结果形成薄利多销之态。显然是大智。一些用杆秤的卖者,还很会在秤杆了上做文章,适当砸秤盘子,压秤杆子,都可以使分量发生些微变化,而买者还不大注意。秤砣绳的粗细,在秤杆上放的位置(星里星外),都可秤出不同分量。一个两个买者,吃点小亏不显,一个大集下来,无数个买者过手,卖者赚的,可就可观了。
卖者的另一部分,是自产自销者。这部分和贩子们比较,就有很大区别了。一是菜品的区别,他们是在自家的土地上,自己撒种(抹秧)、施肥、浇水、收获,不光是卖,自家也吃,本地品种居多,打药最少;二是交易风格上的差异,他们不在斤两上特别在意,为了图个好人缘、好名声,为了卖得痛快,约秤高高的,零头一定抹去,本乡本土,低头不见抬头见,再说,左右是自家的工,可以忽略成本。遇到熟人、朋友,他们干脆慷慨相送。遇到特别苛刻的买者,他们也大都忍让在先,息事宁人了。这部分卖者,是大集上最受欢迎的人。好多贩子,为了吸引顾客,也谎称是自家产的,自己吃不了才来卖的。
再说买者,也可以说千姿百态,表现多样。有的大大咧咧,选货、约秤、付款,装袋抬腿走人。也不问价,不大挑捡,这是卖者最欢迎的顾客。有的问价还价,挑挑捡捡,最后买不了多少,临走还多要个食品袋。让卖者哭笑不得,有苦难言。更有少部分大妈,城里小市民居多。她们有足够的耐心,把价格压到最低。挑选最好的商品不多买,付款时再死乞白赖抹零,否则退货,让卖者苦不堪言。我曾遇见一个购买大白菜者,她把前期功课做妥之后,又说外层的老帮子不能吃,要劈掉。而且不由分说,亲自上手,刷刷,足够麻利地劈下几个帮子,然后把白菜放到秤上,付款抹零。最后她又央求卖者说:“这几个老帮子你没用吧,我家养了两只鸡,给我回去喂鸡好不!”
卖者苦笑一声,摇头,无以应。这位精明的大妈,据说是个退休的小学教师。
还有一种买者,对各摊位、各品种的价格深感兴趣。有的问几遍,甚至还煞有其事地讨价还价一番,卖者好不容易妥协了,他又不买了。虚晃一枪,弄得卖者人倒憋一口凉气。
论堆卖的,打包卖的,找托儿的,提价打折的等各种手段,都在大集上显示不同卖者的“智慧”。买萝卜要搭几棵小白菜的,死活抹零少给钱的,从筐底往上挑着买的,品尝个够又一两不买的。趁人多混乱,走份子不给钱的等各小技巧,又都在大集上暴露出不同买者的“精明”。大集,就是一个浓缩的社会,可体验人生冷暖。大集,就是一部精典著作,可读出世态人情。
只要有空,我将继续赶大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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