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之清冷,明白地告诉我,秋已深矣!
加棉添纱之一、二,不可阻凛气入内。据此而度,明晨,露霜薄物,积水作冰,也未可得知。
当月的临照,且西风又起,木叶翻飞之时,可做什么呢?一个惯于夜行之人,心之音借步跫于地面的书画,并不具有文字层面的意旨,可致敬荒古之演变,解读夜之茫濛,深谙夜之隐晦。又何况,今与古相隔的远,要多远就有多远。
即使月色懂人,即使清影贴地听聆。怎敌寒凉之怯?暖意的回眸,还是源于夙愿的热力。剔不去秋之披拂,奈何月光的洗漱。无层叠的物理,分担野夜的清旷,抚触夜的幽邃。迷蒙的光,凋敝之后而化作寒露,湿了彷徨,湿了夙愿。心非忐忑,而夜之参差,却以惊竦之构象对峙高苍之淡蓝。然而,淡蓝之穹顶,星的光泽,似乎记下夜的实况。
此刻,陌生之意象自泛黄纸张囚限冉出,悬浮于空,引擎了蛰伏的意识。缘于时境之迁移,那些文字只余空空之壳,随时都可能被微弱的外力磕伤粉碎,而其所依附之残义,惑了考古的眼睛,因所见非真实。
蓑翁的敏感同于残叶之于霜。异常的忧伤,同于儿女之罹难或遇险对慈母肝肠的撕扯。唉,什么才是最好的形式呢?记得住自己,记住自己的作息,记得住经过的每一天呢?记得住每一个荒诞的举止呢?我要忘却文字所对应的意义。对于渐次消褪的容量和渐次干渴的文本,那里的空白以及蚀洞,应该用什么来填补呢?我惮于填补之物是血与骨骸。
人之泪与徒劳的汗,非天地间雨与露,可助花木蕃茂。不能更改宿命,就像树叶一样注释气候变化。如此卑微!如此孱弱!不曾挂住一滴露珠的萌黄,委顿了。我,只用呼吸的方式,表达生命体征的人,更是如此。我欲摆脱那种毫无意义的阅读,因为我无法让眼睛跳过谎言留下的墨迹,或者其对真相的修改,或者对权贵的谄媚,其以一代众以寡代多之狂妄和无耻。
无疑,这秋夜是真实的,甚至那些即将泯亡的秋虫的发言,那些被蚕食的绿的寒颤,皆无比真实。我因此不回避秋夜的冷与黑,这冷这黑滤去虚华,阻隔了所谓的暖与光仿造的煌荣。
对于夜,哪是入口?哪是出口?醒耶?昏耶?我不在意能否看见是与非,是与非也不扰我的心思,这就是夜之妙处矣!夜之迷蒙,它何尝不是人之思想的眠床呢?
摁住思想的萌动,隔离思维细胞的纠结,静而尤静,寂而生寂。
一扁舟泊定,水拓了天象。舟头,鹭鸶之啄,啄伤天际之毛眉。
水之明澈,弄月而发幽渺之萌。临水的夜火,稀疏而游忽,像是思妇的眼肿,荡动水中的月。侧目,水雾轻袅,乃月弹拨之音,其随水而远,其萦耳而至灵魂之域。说实在,我有些怯颤,迷失,无论如何不能抵达正确的位置。凛凛之冽,幽幽之气,斯为怆然,悲从何来?谁可久忍这清寂,于清寂里回味生命的甘苦。谁又能挣脱宿命的羁绊,用主观经略人生?
来者,已不知为何而来,欲去,已不知为何而去。远方,总是散发诱惑的芳香,引人趋向。
柳之丝绦,牵住的仅是短瞬的依恋。会聚时的温度,一一散去,成为呼应秋霜冬雪之肃冽。因此,守不住的颜色,慢慢消退,无轻无重的飘坠,若骚词的悲悯,悼念远影,凭吊那散尽的烟火。
迤逦之曲折,何止是怀人的肝肠呢?往者何往,路断而山高,欲渡,水深而湍急。
故人已故,高山流水的音韵哑了,止于那根断弦。高山还在,其势峨峨,云抚星捻,风传其声,入人衷怀;流水不竭,浩浩汤汤,樯击惊涛橹拍骇浪,激昂高亢一曲《大江东去》。
止于此者,始于斯者,我可以看到多少新生,我又能看见多少伤殇。
嗟叹或长或短,回鸣于半途喑殁。晦暗处,留言被抹去。
残了夜萤之羽,陷落于阴隐处。幽微的泣啼,于欲坠之叶上形成瘢疤。
山径无人,野途无人。茅舍,樵者困乏,两眼惺忪,灶膛薪之烬温,还能否烘暖他与家人的梦。
田间,若冢之簇簇,把荒黄衍化为难识之虚暗。弯弯的犁铧,歪歪的闲在泥土里。秋的凉意,渗入到泥土中,泥土的温度费劲地呵护着根与种子。
无从者,又无可遇着,欲语而无词,欲歇而无坐处,这更多了凉意。乱丛动,而野雉嘎然而飞。山毛榉应声之颤,月色些些许许随叶而散,无疑月色化为沁心之气,若隐处含芬搂香的花朵,被风摇曳。而杂于荒黄的绿荑,翼翼小心躲开了月色敷衍,苇莞倚伏,其絮亦为月漂白,这时刻即使有夜虫轻吟,也是无法听见的,月色这幽微的覆盖,却能屏住所有发声的空隙。
不要深思,这里的思考无益于心绪的安宁。正如月的照探,所有的意蕴都停留在浅白之间,怀念循着记忆而走,重现的光景何必过渡到实际生活。
傍山,古樟森然。清光漏落,枯叶散沓,掩去了香客虔诚的足迹。这是什么庙呢?电光之灿然,分明在讥笑着香烛的昏暗。似乎见不着僧侣执黑执白的对弈,听不到青灯黄卷的喃呢。只有看账的眼睛,欣喜于懵懂者的供奉。
偶尔,手机的铃声,男之狎浪与女之嗲气,也把彼与此之间的世俗衔接。
香灰之浓郁,呛了罗汉的圆睁之眼。于污浊的纸币上恣肆的世俗之菌,蚀失了经文的要义。
古松之虬柯之旁枝,所散发的记忆,无以驱除凡尘之漫乱。其视已昏矣!其听已混矣!
还有心魂休憩之处吗?还有神灵的乐音,著译天然,让人之心动沿着珠玑的文字而哦喜嗟悲。
化内化外,其实也就心内心外。
外者,物之自然。内者,意之自然。内外之间,蓑翁用尽夜的含量,也无以收获让自己满意的成绩。所谓的游思走绪,其只是月之辉的浅照,并不类于一主干新萌的枝芽,能在夜尽之后,还可以看见它的形态。
这没有边岸的夜,我甚至想避开任何走动的火炬或电光,不为其损害夜之纯粹,也不为光或者火会造扭曲的影儿,让我参透宿命。我介意,我更怯意人并无恶意的窥看,不说我所谓的诡异,而疑我偷我盗;不说我寒碜,而疑我欲乞我欲讨。
这夜,真有点虚漫,甚至那蘸了露的青色,亦少了几许真实,似乎有意藏匿了一些东西。于草丛蹲着的磐石,不知它蹲了多少世纪,它在这秋夜,仍然如此光滑,或许其所镌之冷与暖,才铸就实体,与其先前的风雨洗漱还是关联着。我因为无助,也因为无绪,移步而近,磐石高我尺许,我倾斜向它,双掌相抵,其内蕴之力,导向我,让我有一种被打败的感受,虽冷还是冷,却是很清洁的,无杂质,愧心的忐忑不能碾其于心的投影为分子,渗入血液,到达诸细胞,然的话,人也能坚实刚硬了。虚虚实实,夜变得越来越没有方向了,不过不选择,随心而走,循月迹而往,总可以到达要去的地方。
这磐石,其重不止千钧,其形乃天作,其纹理亦风雕雨琢,其泽彰日月之嬗变。幸不见人凿之痕,无镌刻之创,志之者非文非图,唯日与夜之轮回。
我掼了一个深色的玻璃瓶,其颜色比这秋夜更暗。我无聊,没有任何目的,拾起玻璃瓶。当我拎起它,感受其重量时,我有清空它的冲动,即使我不知道它里面装了什么,但是,我确定其装的不是人所需物耳,否则,它不可能流浪于此,废物一般存在。倏然,一种怪怪的情绪弥漫躯体,悲凉之气冲到发丝。我每日做了什么行为呢?除了吃喝,除了说无益的话,除了做无意义的事,还有什么呢?我甚至不如这玻璃瓶,我在消耗有益有用的东西,还不如废物!我躺倒,屏声敛息,任日月销形蚀体,可算是做了功德耶?我的手终于不能承受玻璃瓶的沉重,如是我也隐约知道我拾起它的目的,就是再扔掉它,让它离开人的视野。没有目光的窥测,没有步跫的惊扰,盖草寮而蔽风尘,谁识你为废物耶?深居简出,藏行迹于野,这样可好。
我想坐一会儿,可是没有可安坐的地方,我只得背过身,把身体的大部分重量交给磐石,双腿少了负重。我倚靠,而体温不能中和自磐石感觉的冷,也未能化为毅力,让我坚持。那被淘空的已不是形体,弱化的程度,胜于陷入草丛的萤火。旷大邃远里,月已休憩,那一层云晕,却不是月留下的印记。星,不见多,皆不亮,皆不闪烁,孑然的人,绝不会久立于户外,那星好像会一点一点落下,如霜,因冷而凝冻,再暖的意念也无法抵御。何况,草瑟缩着,也惧感染,而要躲开。
也许,这时候,闺中的女子,会想到恋爱,恋爱比任何物质更能得到温暖,尤其是这欲霜的秋夜。而婴儿将赖在母亲的怀里,非要母亲哼着眠歌才会睡下。
寂寥,这秋夜的寂寥非月惹的祸。有心思的人,更宜于做这寂寥里的客人,悲或者喜,皆有物代,只是要借用眼窝里的湿,才可。
任何空隙,皆容了月光。我趿着鞋,裸露的脚趾,如地表落叶一样接收月色的轻敷。被月色混匀的秋之精髓,也从人的跟部,到达脑部。秋及相关,它不是它对人的惩罚,而是对人的考验,比春的秾丽,比夏的炽热,比冬的冷酷,更让人思想成熟。
在我的前后左右,夜的浓度,如此均一。那怕,疏星之光,游移之火,它们似乎不是夜的空隙的填充,都不冲淡夜之一二。然而,秋夜因此存留无穷的隽味,调匀人最内心的悲喜。
我摸了摸自己的脸,湿漉漉的。
我摸了摸头顶的发丝,湿漉漉的。
我就是一个被秋意浸透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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