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篱】德天大瀑布（散文）

一
　　
最遥远寂寞的山林流水，也是有回声的。
　　
沿着归春河溯流而上，远远地就听到了顺流而下的隐隐雷声。侧耳倾听，又仿佛是一群脱缰的迷途野马，正拥挤在某个青翠的河谷里旋转、欢腾、嘶吼，搅得漫天水雾宛若乱云飞渡，喧声四起，满谷回荡。
　　
慢慢临近，充斥耳蜗的便是万钧雷霆了。
　　
峰回路转。仿佛就在刹那间，浓黛骤裂，天开一角，白龙惊现，雷声大作。是瀑布在咆哮。视线透过枝叶的缝隙，映入眼帘的，是一股股、一束束的狂流，似滚滚白云，似纷纷雪团，似一匹匹鲜衣怒马，似一道道炫目闪电，从悬崖上飞流三叠，逐级而落，拍壁踏歌，击潭起舞，轰轰隆隆，震耳发聩。
　　
那声势，虽非“飞流直下三千尺”，却亦“疑是银河落九天”。这就是德天瀑布，也是它留给我的第一印象。
　　
但凡是瀑布，总是先声夺人的，德天瀑布亦然。
　　

　　
二
　　
这是初夏五月天，我一袭轻装，头戴草帽，踽踽行走在归春河畔，去追寻“梦里寻她千百度”的德天大瀑布。
　　
总以为，雨季的北回归线附近，天空是淅沥沥的，空气是水汤汤的，大地是湿漉漉的，一切都是淅沥沥、水汤汤、湿漉漉的。谁能想到呢，当我真的从烟雨江南来到南国边陲，却发现这里竟一点也不湿，一丝也不漉。
　　
烈日当空，蓝天很淡，褪色的蓝手帕一样盖下来，盖在河谷上，盖在两岸的山峰上，盖在我的头顶上。闲云朵朵，几朵飘荡在彼岸的苍穹下，几朵凝固在此岸的山峦间。阳光雪亮，纤纤的，不是普照，是像针一般射刺，无声而猛烈，扎在脸上，有烫炙的灼痛感。眯眼望去，脚下的石板路，路下的铁丝网，光线东歪西斜的，如水草一样晃悠。天气火热，知了的叫声飞上树梢，没有引来一丝风儿。小鸟落在凤尾竹上，没有惊动任何一片竹叶。于我而言，五月的南疆，季节似乎已经是走进热浪滚滚的盛夏了。
　　
幸好，身边水生不息，流水哗哗。水能生凉。有了水声，心头便添了一丝凉意。事实再一次证明，人不是石头，其实就是鱼，是一刻也离不开水的。
　　
归春河就在我左手的下方，奔流得煞是大气汹涌。河道上多乱石，嶙嶙的，黑黑的，如犬齿交错。一波又一波的水浪，前赴后继地冲击在岩石上，绿漩涡上开满了白浪花。并不是很宽的河道，隔开了此岸与彼岸。此岸是国土，彼岸是越南。
　　
有人说，归春河不仅“很诗意”，而且还“很爱国”。要我说，还得加两个很：“很友谊”和“很神奇”。它发源于广西靖西县的“鹅泉”，先是一路向南流经越南境内几十公里，然后在大新县德天村又流回祖国，并在两国交界处突然跌落，形成神奇的德天大瀑布，尔后自东向西汇入左江，加入邕江，融入珠江，最后注入南海。
　　
人在生命的河流中跋涉，河流在人的生命中川流。归春河的经历，颇似一个海外赤子所走过的路。少年离家，到异国他乡游历创业，老大回家，用一腔热血浇灌花的国土，并以一己之力造就了一个旷世奇瀑——德天大瀑布，供中越两国人民共享，此等胸怀，实属难得。
　　

　　
三
　　
天空依然晴朗，阳光依然灿烂，我依然在路上追逐。
　　
跟着我一起追逐的，是沿途的白墙黑瓦，是绿油油的稻田、玉米地，是碧葱葱的甘蔗林、香蕉林，是高大挺拔的木棉树，是亭亭丛丛的凤尾竹，还有那灰白色的山崖和漂泊在崖顶上的云。
　　
这时，其实瀑布很近了，但似乎又还很遥远。近与远，有时是很难说清楚的，特别是当你听见空谷有回音的时候。
　　
正当满头大汗之际，空灵飘渺的瀑布声隐隐传来了。我的心头为之一振，遂加快步伐，不久，便“遥看瀑布挂前川”了。
　　
资料上是这样介绍德天瀑布的——德天瀑布，是东南亚最大的天然瀑布，也是全世界第四大跨国瀑布。它位于归春河上游，如一列巨屏横亘在中越两国的边境线上，北连广西大新县的德天村，南接越南重庆县的板约村。属中方的，叫德天瀑布，归越方的，称板约瀑布。枯水期时，两瀑相邻不相依，而一旦到了雨季，两瀑便连于一体。瀑布分三级跌落，纵深60多米，落差70余米，全宽208米。有人说：“归春河流淌了多少年，这瀑布就奔泻了多少年。”对此，我不以为然。其实，德天瀑布是个岩溶性瀑布，它最初的模样，仅是河流陡崖上的一处裂点，因为流水数以万年的冲击，和岩性的差异而逐渐发展成为了瀑布。它是流水的神工。归春河，要远比它悠久。
　　
德天瀑布的年均水流量约为黄果树瀑布的三倍。黄果树瀑布的雄姿，我是见识过的。它的流量居然是黄果树的三倍之巨，那该是何等的磅磅、雄奇、壮观啊！这就让我充满了期待。
　　
此刻，我站在路边观望。无比惊艳！无比震撼！无比奇诡！远出乎我的想象。眼前，出现了让人触目惊心的一幕。却见河流之上，两山之间，蓦然地动山摇地凸起一面三叠的连天陡壁，那便是浦汤岛了。瀑布从高崖的顶端飞泻出来，犹如从天而降，恰似九天奔雷，轰隆而下，震山裂谷，声传十里，煞是雄壮。也许是雨季之故，流水巨而又急，半与银河争流，腾虹奔泻如电。水雾在升腾弥漫，弥漫了整个河谷，和两岸的青山。
　　
远远看去，那三叠石壁，酷似三把逐层垒叠起来的内拱形庞大石椅。瀑布顺着椅背冲下第一把石椅，椅面上激起一条条晶莹的玉龙，玉龙张牙舞爪地扑向岩石，瞬间就粉身碎骨，化为千珠万玉，飞溅四方。眨眼间，碎水又汇聚成一股股激流，轰隆隆地炸向下把椅子，幻为漫天的雨花，尔后又拧成一股股磅礴的力量，泻入碧绿碧绿的水潭中，惊涛拍岸，浪花穿空，卷起千堆雪。
　　
说真的，在此刻，我实在是无法用语言来形容它那惊心动魄的美，惟有套用古人的一首绝唱了——拔地万里青嶂立，悬空千丈素流分。共看玉女机丝挂，映日还成五色文。
　　

　　
四
　　
瀑布之下，是一个深不可测的水潭。水潭很大，七分瑟瑟三分白，漾漾粼粼，白烟绦绦，像一个美丽的湖。
　　
沿着游步道，拾级而下，来至潭边伫立。灌入耳中的，是震撼天地的轰鸣，晴天霹雳敲金鼓，水潭扬波作和声。迎面扑来的，是缕缕袅袅的水汽，还有阵阵疾风。风似雨，细细的，有声而凉润。风雨是飞舞着来的，飘到头上，掠一把，头发湿了，心也湿了，额头的汗水变成了清凉的雨水，热感顿消。
　　
这时的瀑布，看上去仍然层次分明，但再不洋洋洒洒，逍遥自在了。没有彩虹，水色亦变成油画的色彩，几许飘逸，几许厚重，几许斑斓。遥想当年，袁枚到石梁观瀑，曾写下“三千组练挥银刀，四川崖壁齐动摇”的感叹。而此刻我的感觉是，仿佛正置身于大自然的影院里，在看一场梦幻般的水幕电影。不是三千银刀，而是三千甚至更多的白马，从崖顶上，从树梢上，从天空上，腾空跌落，跃进水潭。如雷贯耳的水声四起回旋，轰隆隆，轰隆隆。天在倾，地在摇，壁在斜。眼中惟有白光，天地一片混沌。游客的尖叫声此起彼伏，哇哇哇，哇哇哇。
　　
两岸都是山，山势皆巍峨，群峰叠翠，逶迤连绵。相比之下，隔岸比我们多一个金色的小沙滩，还有五匹马，一匹黑，两匹白，两匹黄。两岸都有竹筏，那边的没有乌棚，原始而简单，这边的有顶棚，光鲜且亮丽。
　　
穿上救生衣，我与同行的朋友们一起上了竹筏，往瀑布底下漂去。水是出奇的清澈，水下的岩石个个长得骨骼清奇，目光扎到水里，可以看见鱼群绕着岩石在游来游去，彩云追月一样，细一瞧，竟发现有几只指头大的河虾正勾在石头上抓耳挠痒。记不清筏工是男是女和啥模啥样了，只记得他是一个慢性子的人，他不疾不徐地点着竹篙，竹筏漂得很慢很慢，比天上的云还走得慢，人坐于上，是在蓝天上骑云飘荡的感觉。
　　
靠近瀑底，竹筏就开始随波起伏了，像坐海盗船一样摇晃了起来。漂在我们前面的竹筏，坐着四个金发碧眼的外国美人，她们站在竹筏上，一边叽哩呱啦地说话，一边拿手朝筏工比划，意思是叫他把竹筏撑到瀑布的底下去。筏工是个精瘦的壮族汉子，他也在比划和叫，“坐下，快坐下！”美女坐下了，他便竭力地朝瀑布划去。眼看就要冲到水帘里去了，却又被如怒潮般的浪涛冲了回来。如此反复几次，结果还是无功而返。
　　
在大瀑布面前，小小竹筏成了渺茫一叶，根本就无力与之匹敌。我原本也是想叫筏工把竹筏撑到水帘里去的，但看了她们的表演后，便掐消了念头。我想，那些玲珑美女，浑身湿透，还可以化为曲线妙曼的美人鱼，如果吾等老朽湿了身，便是又狼又狈的落汤鸡了。
　　

　　
五
　　
看完瀑布，去逛铜鼓广场、越南风情街，又乘着魔毯去看了“天空之戒”，走了两里的绝壁栈道，没多大感觉，枉流了一身汗，统统略去。
　　
然而，有一个古董景致，是必须要记上一笔的。
　　
那是一段沉重的历史。在德天瀑布上游，立有一块古老的界碑，叫53号界碑。界碑为青石制就，高约两米，立于1896年，迄今一百多岁了。我看到它的时候，碑面已被岁月打磨得凹凸不平，两侧各缺一豁口，碑面凹刻着“中国广西界”五个大字，下附有三行法文，字体遒劲，清晰可辨。劝君莫笑，更莫生气，此碑是个“三错碑”。一是有错别字，“国”字的繁体版是“口”里面写个“或”，但不知是哪个脑瓜进水的书家竟把“或”字的那一点，错点到那一撇的旁边去了。二是正背面弄错了，它正面所对的土地是越南的领土，却把背面对向了自己的国土。三是立错了地点，使我国白白丧失了许多领土。真是开国际玩笑，滑天下之大稽。
　　
据说，这是迄今为止世界上唯一写有错别字的国界碑，俗称“错版国界碑”。据说，这块界碑是时任大清云贵总督岑毓英奉命，根据“中法天津条约”，经过近三年的勘界后所立的。又据说，当年清政府是令两个兵卒去立碑的，彼时边境山道崎岖，人迹罕至，加之碑石沉重，两人背到这里实在背不动了，便就地挖坑一立了事。昏庸的王朝，腐朽的书者，再加上麻木的土兵，清庭焉能不败。当然，现在53号界碑早已被835号界碑所取代。当然，835号界碑决不会重蹈覆辙。
　　
扯远了，还是回到德天瀑布上来吧。
　　
我是一个瀑迷，几乎走遍了全国的有名瀑布。但我不想拿它与其他瀑布作比较。每一个瀑布，是各自不同的，它们都有着各自独特的故事。相同的，它们都是高山流水，源于涓涓脉脉、涔涔汩汩，经过千回百折和千难万险汇成一股无穷的力量，然后开始千万里的追寻，追寻属于自己的星辰大海。再者，相同的就是它们的品质了，全然是执着向前的主，为了希望和憧憬，不惜一切，无惧无畏，勇往直前，奔流不息。
　　
这是瀑布的命运使然。雨水，是天空的瀑布，活得逍遥，想降就降，不想降就躺在云端睡大觉，过着神仙的日子。大地上的瀑布，匍匐在苦难深重的人间，过的是凡人的日子，不堪负累，若想改变命运，惟靠自己去拼搏奋斗了。
　　
离开德天瀑布的时候，游人仍像过江之鲫，络绎不绝。此岸如此，彼岸如是，一派和平共处、共同发展的景象。在挥手与它作别的那一刻，我在心里默默祝愿，希望吉祥的鸽哨天天都能在它的上空回荡，直至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