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璞】重阳节，我在路上（散文）

一
　　
夜空中，刚刚有了些许浅灰色的晨光，我就起了床。
　　
今天，我要从故乡返回定居的城市。不是乘高铁，不是坐大巴，而是自驾。那座城市远在三百多公里外，尽管每个月我都要在两座城市之间穿梭，像一只辛勤的海鸟，翅膀穿越海空，在两座岛屿之间往来。但是，更多的是乘坐高铁或者绿皮车，自己独自驾车行驶这么长的陌生路途，还是第一次。
　　
我多少有些亢奋，仿佛第一次和女孩子约会，凌晨四时许，就睁开了眼睛。把窗帘拉开一条缝隙，暮色深沉中，东方的天空依稀有些灰白。这个季节天空完全放亮，应该在清晨五时半至六时之间，显然，我起得有些早。于是，我便揿亮了灯，重新检查一下随身物品，包括衣物、饮料、手机等等。五时，又掀开窗帘看看，暮色正在慢慢散去，天空灰蒙蒙的。城市一片安静，仿佛沉浸在一场雾色之中。偶尔能听到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应该是早起锻炼的人。
　　
我开始做临行前最后一项工作，就是把大鱼缸里的所有孔雀鱼都捞出来，放在一个盛了少许水的塑料袋里，再把塑料袋放进一个一尺长的小鱼缸里。我要把小鱼缸放在车前后排座之间的空隙里，一路带到另一座城市，让它们的生命与我一起也经历一次迁徙。
　　
五时半，来到楼下，天气有些寒凉。我再一次检查车辆轮胎、灯光等的状况，在确认一切都状态良好后，轻轻吁了口气，启动了引擎。
　　
发动机嗡嗡响着，车身微微颤动，像我忐忑的心。我不能不忐忑，毕竟，我是一位将近七十的老人。
　　

　　
二
　　
趁着城市的晨曦，车辆平稳地行驶在城市的街道上。
　　
城市格外寂静，街道上几乎没有车辆和行人，车像一条深海里的鱼，贴着海底徐徐游弋。设置在新手模式中的导航，详尽地报告着路况和行驶路线。虽然我熟悉这座城市，也清楚该如何驶出城市、进入国道，但我还是十分信赖导航，愿意按照那个近乎调侃的语音提示去调节车速和方向。这可以让我放松心态，不必自己过度思索和担忧。
　　
我以每小时四十公里的速度驶过城市，太阳还没有露头，天空渐渐明亮起来。驶上国道时，初始的阳光从左侧车窗照射过来，落在中控台上，洒下一片美丽的光晕。后视镜中，城市的高楼大厦中像一片硕大的月季花，在阳光开放。
　　
即使是在国道上，我也始终保持每小时四十至五十公里的速度谨慎行驶。我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或许因为紧张，或许在于并不需要赶时间，也或许，这是老年人应有的节奏。
　　
其实，我应该算是老司机了。只是，没有经过规范的习练，甚至，没有去过一天驾校，驾车的时间并不长，也不连续。在本世纪初，我就有了第一本驾照，也常常驾车出行。而且，不乏激情与速度，一辆绿色的吉普车在这座城市街道上呼啸来往，似乎也很拉风。那时，我四十几岁。后来，离开了这座城市，去了遥远的南方，也就不再开车，驾照也因超时未检而失效。本来以为，这辈子与开车没了缘分，也就淡忘了自己还会开车这件事。只是偶尔坐在副驾驶位置上，才记起自己也能扭动方向盘，驾驭一辆汽车。直到前年，六十五岁以上老年人也可以办驾照，这才勾起湮没在心底的一个念想，一时兴起，便加入到学员行列之中，与二十几岁的男孩女孩一起考取了驾驶执照，重新成为一名可以上路的汽车驾驶员，坐在司机位置上，堂而皇之地穿梭在大街小巷。
　　
报名的时候，驾驶培训学校的女老师委婉地建议我报考C2驾照，我却摇摇头，坚持报考C1驾照。那女子微笑着说，C2车型自动挡更容易学习和操作，也更适合老年人。我还是摇摇头。最后，她也摇摇头，无奈地为我办理了学习C1车型的手续。不过，在我心满意足准备离开的时候，她还是诚恳地说，如果您觉得不适合，我们随时可以为您改为C2。我还是朝她摇摇头。那时，她的眼中充满困惑。
　　
我理解她的困惑。但可惜的是，她似乎并不理解我。
　　
我之所以喜欢开车，并不在于车的实用价值。我追求的，恰恰是驾驶的感觉。而且是手动驾驶的感觉。对于男人来说，那是一种驾驭的能力和荣耀。从某个角度来说，也体现一个男人的担当精神、勇敢品质和自我价值。而这种精神上的驾驭感，很大程度就表现在手动操纵驾驶动作上。往往一个流畅而潇洒的换挡，就足以彰显出男人的品格和风度，令驾驶者无比豪迈。这与专业摄影者相似，没有一个专业摄影者愿意使用相机的自动调焦功能，而是十分自信地手动调焦，这样拍摄出来的作品，才真正体现一个专业摄影者的自我灵感、创意和能力。当然，我并不会因此责怪那位美丽的女老师，毕竟她是善良的。虽然，这种善良曾隐隐地碰触到了我的男人底线，甚至，挫伤了我的英雄情结，拷问了我的男人气质。她注重的是年龄，却忽略了性别。实际上，年龄只决定阶段，而性别则决定一生。我重学开车，也只是为了证明我依然是个男人，能够驾驭车辆的男人。我总是想证明这一点，我老了，但不够老。
　　
最终，我顺利考取了C1驾照。在回收学员证时，那个女老师冲我笑了，羞赧而赞赏的笑。我回了一个微笑，笃定而自信的笑。她很美丽，高高的个子，有一双特别明亮的大眼睛。
　　
现在回想起来，觉得她强调年龄并没有错。至少对我来说，重新坐到司机座位上的时候，已然没了当初强烈的自豪感，取而代之的是驾驶的责任感。行驶在路上，激情不再，速度自然也就缓慢了。或许，这就是年龄的因素。不过，我依然自豪，尤其在其他同龄老者缓慢行走在街旁，或者攀上一辆公交车的时候，这种感觉愈加强烈。毕竟，我是一个司机，尚且不够老，尚且具备驾驭一辆机动车的能力。
　　
每每这时，心底都会涌上一股惬意，嘴角漾出一个微笑。
　　

　　
三
　　
车辆沿着国道行驶，路旁的田野、树木和秋色一闪而过。
　　
道路上的车辆渐渐多了，而且，大都从我身旁疾驰而过。阳光斜射下来，我眯起眼睛，坦然地看着那些车辆的背影渐渐远去，最后消失在视线里。
　　
我已经计划好了，准备用八个小时的时间，完成这次旅程。虽然对于一辆机动车来说，这似乎有些漫长，也有些压抑，但快乐和舒适也是漫长的。
　　
我清楚，那些超越过去的司机大多应该是年轻人，至少比我年轻。他们需要速度，需要时间，需要奋斗的激情。而我，没有必要挤压时间，我已然与时间融为一体，像季节，像田野，像飒飒落叶，像潺潺河水，和时间一起舒缓地流淌。所以，我笑呵呵地走着，像散步者，由跑过来的人随意超越。我端详那些匆忙的背影，如同看到我的过去，这就足够开心了。
　　
有了驾照，我仍然经常走路或乘坐公交车，很少开车外出。我把车停放在车库里，有时甚至十几天不发动。偶尔有了兴致，才会把车开出来，擦拭一番，然后沿着宽阔的街道兜几个大大的圈子。当我把手放在方向盘上的时候，心底蓦然涌过一股暖流，我最喜欢的是变换挡位，用右手轻轻地把档柄推向某个挡位，听到细微的入档声，仿佛耳畔飘过女人亲切的碎语，倏然萌生一种幸福感。如果在二十多年前，则是一种英雄感。现在，生命进入到了老年阶段，滑入了另一种挡位，不再追求激情与速度，但不等于没有激情和速度。这种激情与速度，已然在时间的浸泡中，酿成一种温和醇厚的人生态度，充满善意和悲悯地地看待过去、现在和将来，在批判和宽宥自我的过程中，柔和地生活。所以车子对我来说，只是一种缅怀历史的道具。当然，也是证明当下生命状态的实物。
　　
大约九时半，行程近半，到达一个海边城镇。我拐下主道，停在一家便餐店的门外。
　　
我有些饿了，点了一碗馄饨。女老板爱说话，问我从哪里来，多大年龄，我如实相告。她愕然，看着我，又看看门外的车，讶异地张着嘴巴。临走时，她关切地说，叔，慢点开，别着急。
　　
我笑了说，不急，急了一辈子，现在不急了。
　　
中午，进入一片山林，天色忽然晦暗，随即大雨瓢泼而落，视线茫然。我便觅一处安全的路边停车，点亮示廓灯和警示灯，坐在车里避雨。雨势一时猛烈，硕大的雨珠砸在车厢上叮当作响，情境有些惊悚。好在时间不长，雨势减弱，我继续缓慢行驶，钻进一条很长的隧道，出隧道时，眼前豁然一亮，居然阳光明媚，没有一丝雨滴，仿佛另一个世界。心里不由得慨叹大自然造化诡谲，一座山前后就阴晴两境。
　　
其间，手机微信不时滴滴地响着。我没有理会，继续行驶一个多小时，进入城市，很快抵达我的居处。
　　

　　
四
　　
我把孔雀鱼放进大鱼缸里，那些经过长途跋涉的小鱼，似乎很满意这次旅行，也适应新的环境，它们快活地游来游去，鱼缸瞬间绚烂起来，水花飞溅。
　　
恰好八个小时，我完成了有生以来第一次长途自驾。虽然有些疲惫，心里却得意。洗洗脸，像那些鱼儿一样，我快活地让水扑到脸颊上，同样水花四溅。
　　
我坐在转椅上，流畅地旋了一圈，浏览一下整个房间。之后，拿出手机浏览一番，是几个朋友的问候。看着那些简短的问候语，我骤然一怔，取过台历。台历上赫然注明：十月二十三日，重阳节。
　　
我对一些传统节日，大都不感兴趣。也从来没有意识到，重阳节和我有什么关系。甚至，觉得它有些扫兴，如同残照余晖，带着些许伤感的色彩。然而，朋友的问候，却不可争辩地说明，在人们心目中，我就是一个老年人。虽然我很不情愿接受这个事实。
　　
我凝神想了想，片刻后，又释然了。
　　
这个重阳节，我做了一件很伟大的事情。我用八个小时的时间，独自驾车，从北到南，穿越几座城市，完成三百多公里的行程，可谓老年壮举。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愿意承认我是一个老年人。
　　
于是，我开始构想，下个重阳节，我应该还在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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