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汽车在中秋的暮色里疾驰,一路多是山道。晚霞一点点地从峰岭上褪去,深蓝淡紫的帷幔悄悄遮盖在天地之间。稀疏的星光开始在苍穹中闪烁。车过湘江大桥,司机说,株洲到了。桥很长,湘江空阔。江水静静地流淌,水面上倒映着星光、浮云,跳荡着一轮皓月。月辉追随着汽车挥洒,大桥的前方是一片灿烂的城市灯火。
哦,株洲到了,株洲到了。
在来株洲之前,我做了许多功课。每想着要去一个城市旅行,我都要从古籍或工具书中查找这座城市的前世今生,因为中国的城市实在古老,随便哪一座小县城,都有二、三千年的历史。我可不想被人归入“上车睡觉、下车撒尿、到处拍照,回家啥都不知道”那类钱多人傻的糊涂虫。
我先是查了1931年商务印书馆香港版的《中国古今地名大辞典》、后又查了华夏出版社2005年版的《中国地名辞源》,甚至还专门翻了清初顾祖禹的《读史方舆纪要》,厚厚薄薄的地名词典查下来,都不见“株洲”这个词条。查来查去,我还查出了疑惑。中国有许多以“州”命名的地名,比方:苏州、杭州、郑州、徐州……而像株洲这样带了三点水的“洲”,做城市地名的还真是少见。
好在湖南是个出文人的地方,近代以来,更是群星璀璨。“为楚有才,于斯为盛。”在株洲,我们见到了《株洲日报》主任编辑,书法家协会副主席马立明先生,马先生同时还是省作协老资格会员。马先生将我们请进他的书房,不仅赠送了他的大作《艺术评谭》,还为我书写了“乐在其中”的条幅。书很有意境与趣味,字写得古拙大气。
转天就是中秋节了,马先生的夫人不仅奉上清茶,还贴心地端来切成小块的月饼、果盘。《清嘉录》上说:“人家馈贻月饼为中秋节物,十五夜,则偕瓜果以供祭月筵前。”马家的月饼和瓜果,都整齐地码放在条案上,这与吴地的习俗一样,让人有宾至如归的感觉。
与马先生闲聊是一种享受,先生供职报业经年,湘中人物,株洲掌故,烂熟于心,手到擒来。株洲原本是个小小的渔村,躲在湘江的转弯处,这里水势浩大,波平如镜,村里人世世代代以打鱼为生。在风波浪里讨生活,辛苦危险,因此,村里的女人大多是从外地嫁进来的。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渔村,历史上一直归属于湘潭,后来人口逐渐增多,成了湘潭县的株洲镇。在漫长的历史时期,它也不叫株洲,而叫做“槠洲”,槠木是一种常绿乔木,号称江南四大名木之一,与国宝级“红豆杉”齐名。槠洲生产槠木。古人以江水两岸沙滩为洲,所以,这里因而得名槠洲,后来渐渐演化为株洲。州曾是古代相当与省一级的行政单位,株洲只是一个小小渔村,因而它只能叫洲,而与“州”无缘。
株洲是座年轻的城市,与它周边同在湘江边的长沙、衡阳、湘潭这些动辄数千年历史的古城相比,它的年轮都及不上人家的零头。民国二十三年,设湘潭县株洲镇。民国三十六年,与其他三镇合并为株洲乡。1951年,才由湘潭县分离出县级株洲市,1956年3月,株洲始升格为地级市。
难怪在地名辞典上查不到株洲城,原来,是它太年轻。
在株洲住的第一夜,满耳都是呼呼声。这可能是风声,也可能是水声,更可能是火车的行驶声。接待我们的株洲朋友们说,株洲是一座火车拉来的城。
二
群山翠绿,湘江碧透。夜来有些细雨,将山河清洗,万物更新。清晨的株洲,在一抹红霞里,充满生机。吃过早饭,我们如约去拜访株洲国创轨道研发中心的李主任。
李主任,年轻、精神,说起株洲充满自豪、如数家珍。
没有什么寒暄,李主任开头就问:你们是坐高铁来湖南的吗?不等我们回答,李主任就笑呵呵地说,那你们坐的高铁列车很有可能是我们株洲造的。别看我们只是个一百多万人口的小城市,却造了咱们国家铁路干线上差不多六成的电力机车。如今国内高铁的控制系统和刹车系统,也就是大脑和心脏都是我们这里研发制造的。
在我们高铁行业中,有句话:“世界看中德,中国看株洲。”目前,株洲是世界上最大的轨道交通装备研发、生产基地,电力机车产品占全球市场的27%,世界第一。我们株洲在电力机车领域,很牛!
李主任充满激情的一番话,赢得我们情不自禁的掌声。
事实上,株洲不仅是电力机车的摇篮,它还是空空导弹的故乡、硬质合金的骄子……这座藏在群山环抱中的湘东小城,有着共和国工业发展史上,许多不为人知的自豪与光荣。
建国初期,新中国一穷二白,工业似乎犹如一张白纸。不要说汽车、火车、飞机这些大装备,就是老百姓生活中的必需品,也叫做洋油、洋火、洋钉、洋布……我们自己都造不了火柴和钉子。我们的领袖具有诗人气质,他说:这些看起来是坏事,其实是好事。穷则思变,要干,要革命。一张白纸,没有负担,好写最新最美的文字,好画最新最美的画图。
于是,一张蓝图被绘就,株洲幸运地成为新中国首批建设的八个工业基地之一。
这天,小渔村的渔民们照旧在湘江上撒网捕鱼,一朵朵伞花在空中升起、在水中落下,溅起圈圈涟漪。谁也没注意,沿着湘江边上的沙洲,走来十几个外地人。这些人有的夹着皮包,有的戴着眼镜,有的还扛着勘探仪器。他们有的在岸边灌水,有的站在山坡上张望,有的打开仪器测量,还有的在手中的小本本上记着什么,在图纸上勾画红红绿绿的杠杠。这些人悄无声的来了,又悄无声地走去。像徐志摩诗中写的那样:“轻轻地我走了,正如我轻轻地来,挥一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
他们走了,建设大军来了。小渔村的宁静,被火车“呜呜——呜呜——”的鸣笛打破。借由南北、东西方向的两条重要铁路线——京广线和沪昆线穿城而过,小渔村再也回不到从前。一大批的工厂拔地而起,一大批的外乡人落户湘江两岸。小渔村的渔民们纷纷上岸,成了株洲的第一批建设者。操着京腔京韵的人,操着吴语方言的人,喷着麻辣烫的人,带着大葱味的人……大量的移民在这个群山环抱的小城,开始建设新的家园。街道修起来,医院、学校、商店建起来,小渔村在不断向外扩展,渔村变成了小镇,小镇变成了行政区,到后来,这个曾经的湘潭属下的小渔村,干脆从母体分离出来,成了地级株洲市。
改革开放后,人们都在盛赞崛起于珠江之滨的深圳,这颗东方明珠,在短短几十年里,就崛起为一个繁荣的大都市。其实,湘江之滨的小渔村株洲,早在建国之初,就崛起为共和国鲜为人知的工业重镇。建国之初,新中国几乎没有一家企业能生产机车,1958年,株洲试制出了中国第一台国产交流干线电力机车,实现首度突破。中国第一台电力机车牵引电、第一台万吨重载机车、第一列高速电力牵引动车组……都诞生于株洲。有人说,要写电力机车发展史,恐怕半部在株洲。
株洲不仅在地上跑的电力机车领先,就算天上飞的航空器也不遑多让。1954年,在株洲诞生了中国第一台航空发动机。如今,株洲生产的中小航空发动机,在国内市场占有率超过90%。株洲是新中国第一个五年规划确定的八个重点建设的工业城市之一,落地湖南的四个重点工业项目,三个在株洲。
重工业的高速发展,让这个小渔村一时异常繁荣。但是,年轻的建设者们却遇上了新的烦恼。他们要讨老婆,建立家庭。可一个小小渔村能有几个女人?共和国的领袖们善解人意,株洲又从东部沿海地区引进了纺织工业、轻工业,大批地引入女工。女工的到来,让株洲这座火车重工业之城,不再那么刚硬,那么冰冷,让它开始变得妩媚,变得柔情。
株洲人喜欢说,株洲是一座火车拉来的城。在高峰期,株洲火车站每3分钟就接发列车一次,日均客流量4万人。火车,为株洲拉来了工业,拉来了大批的建设者,拉来了女人,拉来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也拉了时尚与繁荣。
三
午后,我们登上了株洲北郊的九郎山,走过一百多级木制台阶,就是三百多米的主峰,峰上有一凉亭,没有匾额、也无楹联,据说站在这里同时可以望见长沙、湘潭、株洲三城。九郎山周边的景观,有九郎寺、白马垅、猴子石、乌龟岸、九节龙、天河漕、花果山、朱树潭、秋瑾故居。
上山之前,我们先瞻仰了革命先驱者、巾帼英雄秋瑾故居。株洲的秋瑾故居,在一个小山坳里,我们从株洲城出发,驾车走过许许多多单向行驶的山径小道,开了卫星导航,才七弯八绕找到这里。即使到了写有“秋瑾故居停车场”的牌子,依然找不到故居在哪里。好在带我们来的当地人小刘夫妻,有好友在此地工作,才带我们找到故居大门。
株洲的秋瑾故居,其实是她的婆家。这处故居显然是后来重修的,砖瓦粗鄙,砖缝潦草,远非当年富绅人家那样精致富丽。问了故居管理员,果然是2015年,为纪念秋瑾英勇就义108周年重修的。这里当年叫做“大冲别墅”,秋瑾嫁来后改名“槐庭”。在这里,秋瑾哺育一儿一女,儿子名王沅德;女儿名王灿芝。
秋瑾原籍浙江绍兴,生在一个官宦人家,陶玉东《秋瑾遗闻》上说她:少时聪颖、有大家闺秀气,十岁便能吟咏。“偶成小诗,清丽可喜”“流播人间,一时有女才子之目”。因父亲在湖南做官,便举家迁来。1896年,20岁时,其父将她嫁给湘潭富家子王子芳。随着株洲脱离湘潭建市,现在这里属于株洲市石峰区大冲村。
秋瑾在这里常读谭嗣同、陈天华等人的文章,从此萌发革命思想。而她也渐渐发现,她的夫君不仅怯懦软弱,而且还嫖赌逍遥样样上手。于是她怅然而叹:“知己不逢归俗子,终身长恨咽深闺。”由此义无反顾地走上了革命道路。
“主人赠我金错刀,我今得此心雄豪。
赤铁主义当今日,百万头颅等一毛。”
这首诗表达了秋瑾为中华复兴,甘洒一腔热血,将生命置之度外的豪情壮志。秋瑾牺牲时,年仅三十岁。留下绝命诗,“秋雨秋风愁煞人。”
九郎山最著名的景点是上林寺。有人说它是因纪念屈原的第五个女儿病死该地而建。最初叫做五娘庙,后来改称上林庵,清朝末年更名为上林寺。寺庙不大,隐在枫树岭上。岭上有一泉,清冽可饮。景区管理员很热情,见我们爬山热得满头大汗,就邀我们用泉水洗脸。他笑称,此泉颇为灵验,用它洗耳可治耳聋,用它洗眼,可疗眼疾。见我戴一副眼镜,遂邀我洗眼,并问:是否明亮许多?我笑答:泉水清冽,果然两眼不再昏花。
管理员告诉我们,老辈人相传,唐朝开国年间,唐太宗李世民率兵征战南方,右眼中箭重伤,在枫树岭遇到石希迁、怀让、怀思周三位僧人和郑、姜、王、李、汤、殷六位郎中,九人协力,使得李世民伤眼复明。李世民班师回朝后,多次派人进山寻访恩人,不知其踪,便赐名“九郎庙”,九郎山因此得名。后来,寺内僧人还为明洪武帝治愈沉疴,因而得受钦封,朝野闻名。千百年间,香火长盛不衰。
我问管理员,唐太宗李世民是否用我们刚才的泉水洗过眼睛,他望向寺庙的山门,笑而不语。
站在九郎山顶远眺,千山万岭尽在眼中。山风横吹,夕阳斜照。峡谷里升腾起阵阵烟雾,云蒸霞蔚,甚是壮观。秋阳仿佛是大自然的调色师,染红了枫树,涂黄了银杏,抹紫了乌桕,描深了斑竹,还顺便给槠树挂上褐色的坚果……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可惜,株洲是座年轻的城,她缺少远古的神话,缺少传奇故事、缺少年代久远的人文英雄。
我把这样的感叹带到了晚宴上,从九郎山回来,马先生请我们在一间湘菜馆吃晚饭。席间,当我说起株洲的遗憾,马先生问我,你去过炎陵吗?我说,是陕西宝鸡的炎帝陵吗?不,是我们株洲的炎帝陵。马先生坚定地回答。株洲也有炎帝陵,我还是第一次听说。马先生笑了。我不知道是我的孤陋寡闻,还是马先生对家乡的自豪。
一座城市长大了,经济发展了,必然会带动文化事业,关注人文。年轻的株洲,将眼睛盯向了地处湘东南边陲、井冈山西麓的酃县,因“邑有圣陵”——炎帝陵。得到酃县后,1994年,株洲将此地更名为炎陵。一下子就把自己的历史,拉长了数千年。
炎帝和黄帝一样,是华夏民族的人文始祖。传说,炎帝是上古时期姜姓部落得首领。出生在黄河中游的的渭水流域。他先是沿黄河向中原开拓,与黄帝部落联合,杀死了九黎族的蚩尤,后来又与黄帝部落在涿鹿大战。炎帝战败,部落被合并,炎帝被流放到南方楚地。
相传,炎帝的母亲被神龙缠身而有身孕,生下一个人身牛首、头上有角的人。和世界上所有关于始祖的神话一样,炎帝也是半人半神。炎帝教人民使用火煮饭,故名炎帝。他还教人民耕作,丰衣足食。炎帝曾经遍尝百草,寻找各种草药,为人民治病,据说有一天中毒七十次。他还制作乐器,教授人民礼仪,给百姓带来快乐和愉悦,因此,炎帝不仅是华夏民族的农神,还是药神和乐神。
株洲人传说,流放楚地的炎帝继续尝百草,为百姓寻找草药,不幸的是,他再一次中毒了,而且,因为衰老,无可救药,不久离世死去。炎帝死后,灵柩由竹排装载逆流而上,行到鹿原陂,忽然狂风大作,天降暴雨,一条金龙腾空而出,将炎帝灵柩卷入水底。于是,炎帝就葬在了炎陵县的鹿原陂。
株洲得到了炎陵,意味着它不仅仅是一座工业重镇,它一下成了华夏民族的人文圣地。株洲年轻,炎陵厚重。得到炎陵,株洲拉长了历史人文,有了面子和名气,赢得了旅游资源,也从此有了骄傲与自豪的本钱。有了炎陵,株洲就不仅仅是一座火车拉来的城,它有了来自历史文化深厚的根基。
晚宴结束后,马先生与我携手走出酒店大厅。我忽然发现,这座酒店无论是包厢里,还是走廊里,大堂里,每一面墙壁上,都刻画着、悬挂着有关火车的图案、画面和字幅。
株洲,这真是一座浸润在机车文化里的城市,不管它怎样随着时代变化、包装,都改变不了它的特质——一座火车拉来的城,一座轨道交通的重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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