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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晓荷·暖】手表记事(散文)

说来有趣,我关注手表,起始于高中,因为一个女同学。
  
这天早上,第一节上课的铃声响过有五分钟了,老师还没来。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正在学生们等待、议论之时,窗外传来高跟鞋踩在砖地上的踏儿踏儿声。接着,一个姑娘走进教室。我个子小,又近视,排在教室南行第一桌,第一个看到她,就回头冲着全班同学说:“坐好坐好,老师来了!”同学们先是一怔,接着哄堂大笑。这个姑娘脸颊掠过一片红晕,嗔怪地伸出左手,点了我一下。就在这时,一道光亮划过我的双眼,一块圆圆的、亮亮的手表,戴在她的这只腕上,棕色的皮表带,映衬出她柔润的肌肤。她显得那么漂亮,那么高雅,那么让我心动。班主任进来了,告诉我们,新转来一个同学,叫朱思凡。
  
这给我一个震惊,一个女生,手腕上戴块手表,显得这么与众不同。全班20来名女生,20多名男生,没有一个戴手表的,难怪都看着发土,气质平平。很快了解到,朱思凡的父亲曾是个团首长,刚刚转业到地方,母亲是县医院的一个大夫,她还有个弟弟,在城里上初中。她是班里唯一一个吃商品粮、城镇户口的女生。哦,这就不足为奇了。我不由得肃然起敬了——对城里人的羡慕。小学初中时,经常去市里卖蝈蝈、土豆、蒲墩之类,看到市里的小朋友吃馒头炒肉,穿没有补丁的制服,我往往垂涎三尺,吧唧嘴唇。鸿沟一样的城乡差别,让我常遇尴尬,心生羡慕,对事敏感。
  
就是从这个时候起,或者说,就是从发现朱思凡这块表开始,我关注起手表,也注意起戴手表的人。到底是因人而表,还是因表而人,我也说不清楚。就是觉得戴表的人,是值得刮目相看的人,是有身份地位的人,比如,戴在朱思凡同学左腕上的这金属圆块,我就觉得不仅仅是记时的工具,而是城市人的象征,是她优越生活状态的标志,是她不同于我们的记号,这块戴在手腕上的小东西,说明表主人的过去是幸福的,未来是灿烂的。再比如,老师们,都戴手表,是因为他们有工作,他们挣钱,他们吃国家的饭。
  
一块手表,给我这么大的触动,实在匪夷所思。后来看费洛伊德,好像也符合人性心理学。好在,思凡很平易,很单纯。她头天进教室时,我开得那个玩笑,不但没有引起她的反感,反倒让她在我的面前,少了姑娘常有的腼腆。我们交流很快多起来,才知道,她的手表是双菱牌,北京产。为了她上高中方便,妈妈特意买了块新表,把这块旧的给了她。我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一块新手表,要120元左右,我们一家三四口人下地劳动一年,不过分到几十元钱,真是天壤之别!我盯着她腕上的那块手表,好象渐渐在我的眼前发光,在我的心目闪亮,如同一个小小的灯塔,朦朦胧胧照出了我向前的方向。我要是也变成靠领食品票吃饭的城里人,多好!
  
她也许看出点什么,抻抻我的袖口说:“我拉下了几天课,你给我补习一下吧。谁让你是副班长兼学习委员呢!”声音甜美,我从遐想中一下子回过神来。打开书本,给她补习她没赶上的功课。我的学习是不错的,中考成绩靠前(这年实行考试推荐相结合),学校的非团员班干部只有两名,我是之一。课补得顺利,她很专心,接受很快。我们都感到很舒心,很暖心。
  
她还写得一手好字。我负责的教室后黑板报的更换,都是找她帮忙,她可用红、蓝、黃各色粉笔,写出楷书、黑体、八分等各字体,把后黑板报办得图文并茂,年级评比,我们常常获奖。我的粮转定量不够吃,细粮更少,思凡就经常把她吃不了的粮票给我,粗粮细粮都有,有时甚至把她母亲给她带来的鱼啊肉啊,分给我一部分,让我没油水的肚子偶尔更新一下。我曾深入地想过,不管我们以前各自的来路如何,也不管以后的归宿怎样,老天,能够安排我们做二年同学,让我享受她浓浓的暖意,就是我最大的福分了。
  
转眼间,愉快的高中二年就过去了。毕业后,她下乡,我回乡。二年后,她回城参加了工作,我仍然修理地球,当然,我已经开始在地方的报刊上发表文章,成为地区和县里的重点业余作者。这年的一天,我收到了一个邮包,是她给我织来的毛衣,驼色,柔软,暖和,合身。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对我的身长弄得这么准。还有一封信,也是她写来的,她告诉我,她结婚了。又一年,恢复高考,我考上了师范。接到入学通知书那天,我望着碧蓝的天空,想起了思凡,想起了她那块表。
  
在我们村,手表更属于奢侈品,它和缝纫机、自行车,并称为三大件,只有适逢男婚女嫁,女方提出,男方又具备较好家庭条件,才能购置得起。有不少精神帅气的小伙子,因为买不起三大件,就说不上媳妇,或放弃了俊俏的姑娘,退而求其次,弄个丑媳妇回家。自行车便捷实用,缝纫机彰显品味,手表就是高档奢侈了。我们村,有自行车的,可能占40%,破旧的居多;有缝纫机的,不足5%,是讲究和灵巧的人家;出来进去,能够在手腕上戴块手表的,就凤毛麟角了,大队书记、大队长、工农户,或者极个别家底殷实会过日子的人家,才有这种资格。
  
记得最深的是,我们小队有个叫易生的小伙子,长的英俊倜傥,高个儿,白净,象现在的小鲜肉,但他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患有气管炎病,一到冬天或干点重活,就喘得厉害。他们是中农成份,家底不错,父母给他生了三个姐姐,就他这么一个宝贝儿子,所以他娇生惯养,好吃懒做。但他对说媳妇这件事,似乎成熟得早,小小年纪就想媳妇,好穿,臭美,把姐姐的护肤霜,经常往脸上抹,一股香气,村里人给他起个外号叫媳妇迷。他要自行车,父母、姐姐就省吃俭用,给他花150多元买了一辆燕山牌自行车,他将自行车的手把、大梁、后衣架等处都缠上了红红绿绿的塑料布,花枝招展,又让他姐姐们每天把他的一件白衬衣,一条蓝裤子洗得干干净净,他就骑着车子在各村溜,晃媳妇。但晃了一二年,也没有哪个姑娘被他晃来。同龄的小伙子们,就给他说:“不配套,你必须弄块手表戴上,才有大姑娘跟你!上海双狮牌的。”着急了什么都信以为真,他又和父母姐姐们哭闹:“表、表,手表,上海双狮的。”可怜天下父母心啊,父母决定把那只刚生完羊崽的老山羊连同三只羊崽一块牵到集上,卖了60多元,又借了60元,给他把表买上了。
  
于是乎,他增加了骑车转悠的频率,把姐姐的护肤霜涂得更厚了,不断甩出一股股香味。不知是这块表真的起了作用,还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或是缘分到了,半年后,真的有人给他介绍个漂亮媳妇,黄花大姑娘,成了,三个月结婚了。那天,我们都去闹洞房,亲眼看到他们拉手亲嘴。嘿!这个媳妇还真漂亮,和《红灯记》中饰演李铁梅的刘长瑜长得特象,只是黑一点。虽然结婚后,易生的身体逐渐露馅,哮喘加重,但小两口的感情却与日俱增,媳妇特别能干,把易生不能干的地下活都担了起来。还给他生了两个儿子。
  
前几天,我回老家得知,他们的两个儿子,也都娶妻生子了,老两口七十多了,挽手出入,共度晚年。易生还老当益壮,经常捡破烂去卖,一是锻炼身体,二是补贴家用,骑的,戴的,还是当年他晃媳妇时那辆牌自行车和手表。我忽然想,当年,如果易生的父母、姐姐不给他买那块手表,有这种结果么?
  
易生有家里人省吃俭用,给他买自行车买手表,一路绿灯。我可就没有那么幸运了。高中毕业后,我回到家乡,每天泥里水里,下地干活,勉强填饱肚子,哪里买得起手表。后来,当了民办教师,每月可得6元补贴,那要二年才能攒过一块手表钱,何况,还有无数花销等着这6块钱。买手表,对我来说,仍是天方夜谭。
  
1976年,7.28大地震,我遇到了一个获得手表的机会。地震后,我家没有伤亡,姑叔姨舅等最近的亲属中,存亡下落明了,唯有我大舅没有音讯。二哥、我、隔壁本家二哥我们三人就去市里寻找大舅。我大舅上学不多,但天生聪颖,又特别刻苦,在轻工业机械厂,由一个学徒工,逐渐成长为机械专家,任厂里的设计室主任,管着20多个机械工程师。听妈妈说,唐秦两地的陶瓷、烟草设备,出了疑难故障,本厂难以确诊修复时,都是来请我大舅。他到现场,一看,一听,一转,十有八九,就找出了设备的病根,手到病除。地震前一年,他被市国防工办借用,研究生产武器。这是军事秘密,他的办公、住宿地点都没有告诉我们。我们只知道他住在市里,一周才回丰润老家一次。
  
穿过一片片废墟瓦砾,闻着一股股血腥味道,听着一声声悲惨哀号,我们到了开滦唐山矿西边的市国防工办。眼前废墟一片,找不出一间站立的房子,正迷茫地四处张望时,一位趿着腿走路的中年人过来了,眼里满是机警:“来这有事?”
  
我说:“找周德芳!”
  
他问:“是你什么人?”
  
我答:“我舅,大舅”
  
他说:“有这人,轻机厂借来的。”
  
我敢紧说:“对对!他咋样?”
  
他告诉我们,大舅都是白天来,晚上走,没在这住。问他有可能住哪,他说凤凰山还有国防工办的房间。
  
“您在这里做什么?”为了更把握,我问道。
  
他说:“门卫,夜间巡逻在外,捡了一条命,但奔跑时被一块石块绊倒,崴了脚脖子。”
  
我问:“怎么没回家?”
  
他答:“这里有好多保密资料,领导们生死不知,我不能走”。
  
我问:“你的家人?”
  
他眼里闪出泪光,哽咽着:“殾被砸死了!”
  
沉默。大难面前,没有人指挥他做什么,但他,忍着巨大悲痛,忍着和亲人的离别,履行自己的职责。
  
我们给他行了个注目礼,告别,骑向凤凰山。凤凰山西侧,是展览馆,也叫阶级教育展览馆,上初中时,我们从学校步行,来过几次,接受教育。院子里阒无一人,中间,高大的汉白玉毛主席全身雕像,巍峨耸立,向我们招着手。周边苏式的房屋,大部分建在山坡之上,一间没倒。这是奇迹。
  
大舅要不没住这里,要不没有遇难。我们后悔没有直接去轻机厂,大舅真要被砸在那里,可是耽误了好长时间。这时已近中午,肚子早叫唤起来,但我们顾不了更多,又骑行15华里来到了轻机厂。轻机厂的办公室和宿舍,大部分是石头到顶的平房,除去一两间钢结构的厂房,站立着一半之外,其他房子全倒了。我们根据以前来大舅处的记忆,在满眼的石头堆中,大致确定了大舅宿舍的位置,就开始扒拉石块,往四周扔。这个厂的北面,是唐山市冷冻厂,十几层高,全部倒塌,储存的猪肉腐烂变质,呛人的臭味一团一团地飞向这里,我们忍着巨臭,寻找着大舅。我找来一根铁棍,往下不停地探着。
  
我预感到大舅就在这里,预感到他遇难在这里。我的眼眶有些温润了。大舅长期劳累,身体不好,肠胃、心脑血管都不好,面色黄黑。作为共产学员,几年前又响应号召,做了绝育手术,多少也伤了些元气。他对我们太好了,经常把省下来的粮票给我们。二哥取媳妇盖房,他从秦皇岛玻璃厂买来成箱的玻璃,乘火车运来,背上背下,门窗檀木水泥等不好买的材料,一样一样地给我们买来。那年我和大哥、妹妹去工厂看他,他知道我平时吃不到好东西,饭量大,特意给我买一份大碗的牛肉面,还把他那份拨给我一半。这样的好人,就真的遇难了吗?
  
铁棍好像碰到了软软的东西,搬走几块石头往下细看,是自行车的前胎,还鼓着。等看到手把、前叉子,我确定了,这正是大舅平时骑的那辆半新飞鸽自行车。他在这里无疑了。饿、热、累,几乎一齐向我们袭来,但哪还顾得,搬石头、扯炕席、拔钉子、拆板子,擦臭汗、喘粗气,我们一阵紧忙乎。先是露出了大舅的脑袋,接着整个尸体袒露在我们面前。他是象包饺子一样被包在里面。我知道,这间房子,是后来搭建的,西边是院墙,东边是设计室的房山,南北垒上石头墙,上边横上一领席,席上钉上木板,木板上打上焦子,安上门窗,就成了这间房。墙体四周,未成一体。那么强烈的震动,晃几下,房子就散架了。一张炕席,在上边裹着他,这张炕席,结实地钉在木板上,这些木板,有一拇指厚,一块连着一块,有的砸断了,有的砸劈了,大小不等的石块,一层一层地压在木板上边。大舅不是砸死的,是憋死的或是闷死的,他的脑袋大出了一半,面颊紫黑,嘴唇更黑。我们分析,地震袭来,头次震动时,大舅从床上被摇到地下,房顶和四面的石头墙脱解,房顶先掉下来,压在大舅身上,接着四面的石头墙倒塌盖在木板上,大舅一个人,象支点一样,承受着几砘重的石头,动弹不得,窒息而死。都第二天了,又是这么闷热,大舅的尸体没有腐烂,没有异味。可见封闭地严实。如果当时现场有人,马上营救,大舅一定不会死。
  
白色不锈钢的手表,戴在大舅的左腕上,和他憋紫的皮肤形成强烈反差。19钻的上海钻石手表,表链扭曲了,但没断,表针停留在9点9分的地方,距离地震的3点42分,过去了29小时33分。
  
处理好尸体,两个二哥说,表没砸坏,换个链就可以戴,要我拿着。理由也很充分,一则大舅家剩下舅母和三个闺女,她们都有手表。二是咱们把大舅给扒出来,留下这块表,也算正当,舅母不会不同意。第三,大舅唯一的儿子在部队牺牲了,才一年,大舅又震亡了,才44岁,连续的亲人遇难,对舅母打击太大,看到手表,会更加难受,不如让她见不到。
  
我当然更愿意,手表于我,情有独钟。我想,如果大舅健在,要换表,把这个给我,我会给他磕头。但我说,必须争得舅母的同意。大舅震亡,大难临头,舅母如想留个念想,我们岂不太残忍、太不懂人性了。
  
掩埋大舅的遗体,见到舅母时,我们把这块表和大舅的其他遗物,都给了舅母,舅母果然都一件件地整理好,收拾起来。她说:“你大舅我们刚过了25年,他是不愿意走的,我更舍不得他走,我把这些留着,想他的时候,翻出来看看。”眼睛早转出了泪花,抹着回到了屋里。
  
没有想到的是,过了一年半,中断了十年的高考恢复了,我考上了唐师。我终于走出了农村,毕业后就可分配工作,吃上商品粮。开学前几天,我专门去了舅母家,向她报告这一喜事。舅母给我包的饺子,她说:“给外甥发脚,舅母为你高兴,好好学习,毕业就有工作了!”临出来时,舅母拽住我,叫我稍等。她打开一个箱子,从底下找出一个布袋,从布袋里边拿出一块裸表,递给我,说:“你大舅是你扒出来的,你考上学了,大舅的这块表给你,留个念信吧!”她说着哽咽了。
  
我双手郑重地接过这块手表,深情地看着,正是大舅那块19钻的上海钻石表,擦的一尘不染,霎时,大舅生前的音容笑貌和地震那天我们刚扒拉出来的情景,又一一浮现在我的眼前。我捧着这块表,不由捂住嘴巴——我要哭出声音。这是我平生第一次戴表,当然也是属于我的第一块表。出了舅母家,我就去了表店,配上表链,戴在腕上。心中,一阵惬意。
  
需要再交代一句的是,这块表陪我读完师范,又陪我工作了二年。在1982年的“7.28”这天,妈妈和我说,把你大舅那块表给我,你应该买块新的了。我知道,妈妈也喜欢手表,但始终没有。她要戴大舅这块表,也许有她的特殊用意。我照妈妈说的去办了。这以后,我每次回家看望妈妈的,总看到,她摆弄着那块手表,不断地在腕上旋转。
  
妈妈2000年去世的时候,我看到,那块表还戴在她的左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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